窗阴飞驰,两年的时间转眼过去。谢瑍五岁了,从一开始的时常叫着要父亲,到后来,他渐渐忘记了有关父亲的大部分记忆,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了。但日日听母亲念叨自己的父亲是国之称颂的大英雄,便也格外期盼能见到他。
这期间,尚书仆射谢珩去世谢沂也未能回来,倒是他兄长谢汾从永嘉郡回来奔丧,小阿狸近五载不见父亲,那几日乐得逢人便言父亲回来了,父子情热,看得谢瑍很是眼红。这一日从琅嬛堂回来便拉住她衣袖沮丧着小脸问她:“母亲,我阿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地还不回来看我啊。”
这两年间,丈夫北伐势如破竹,一路将防线由淮河领域推至黄河,半月前,更是收复旧都洛阳,从前朝宫阙的枯井里打捞出失传近百年的传国玺送回建康。他的官位一升再升,如今已是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都督,赐爵晋陵郡公,拜前将军,总揽北伐诸事,谢氏因他荣耀到了极点。
她理应是因父兄之死而迁怒他的,但朝廷偏安江左数年,如今因了他终有望收复破碎山河一血百年之耻,夫郎若此,她也有些与有荣焉,只盼着他能克复神州平安归来。又有些隐隐的担忧,毕竟,巅峰之后,就是无可避免的衰退了。她温声安慰儿子道:“你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能回来,是为了让全天下更多的父子能够团聚。瑍儿乖乖的,不要怪他呀。”
小孩子并不懂得什么是让天下更多的父子能够团聚,但母亲的话他总是听的,乖巧地点点头:“嗯,瑍儿乖乖的。”
一年之后,她和儿子除服之时,朝中传来消息,以征战已久宜戍守休兵为由召回谢沂,回镇淮阴。
淮阴隶属徐州,离建康已是不远,俱前线更是千里迢迢。桓微当日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了真,对儿子道:“你阿父恐怕要回来了。”
儿子想念父亲,她其实也有些想他。但朝廷在这个时候召回他,分明是惧他功高震主。以至放弃唾手可得的收复之机,
谢珩人走茶凉,谢氏族人相继凋落,凭他再有拓土之功,也抵不过谢氏在朝堂中无人的尴尬场面。她心里明白,他是非回来不可了,也许不会再离开。
她果然没有等得太久。
徽平四年冬日,朝廷正式下诏令他回镇淮阴。谢沂上书宜改镇彭城,但朝廷以春水未发无法送粮饷为由拒绝,连下数十道诏书诏他回镇。适逢他的部将薛弼之在鄄城被拓跋部击败,朝臣群起攻之,上书弹劾他北伐穷兵黩武耗损国库,谢沂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撤兵。
然还未至淮阴,朝廷又改诏他退守京口,变相解除了他的兵权。他对朝廷失望至极,遂以患病为由请求解除全部职务,乞回建康。朝廷为了息事宁人,仍保留了他兖州刺史职务,命他返京养病。
几番周折,等到他回到建康已是年关将近。一大家子人皆去了正门口迎接他,从中午等到黄昏日落,才见到从宫中驶回的兖州刺史部的五马车驾。甫一下马车,刘氏便抹泪迎了上去,跺脚泣道:“我的儿,怎么病成这样!”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玉面青年如今只剩颓废失意,风尘困顿,看上去有些憔悴,刘氏心疼不已。谢沂风轻云淡,温声回着母亲言语:“请母亲放心,儿子并无大碍,不过是做给那些人看的。”
“朝廷疑我不肯用我,儿索性告病在家,上可侍奉母亲下可教养小儿,往后儿子可就要赖在府中不走了,母亲万莫嫌儿子叨扰。”
刘氏嗤地破涕为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淌得更凶了。她强作欢颜把小孙子往前推了推,“好了,来看看你儿子吧,瑍儿和新妇子整日可都念叨着你呢!”
“是么?”
他笑瞭了妻子一眼。两年未见,她端艳清冷如旧,此时也似未触见他视线一般,只是低着眉温柔地看着儿子。他笑着点头,目光掠过去,落在儿子身上。
彼此无话,两年前他走时的盛怒还历历在目,她从来不会安慰人,他不言,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心中莫名有些酸涩,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小脑袋,轻声道:“去吧,这是你阿父。”
瑍儿已有些认不出父亲,躲在母亲裙边好奇地打量着父亲。得了母亲的提醒,知道这就是自己的英雄父亲,很开心地冲上去抱住了他覆压甲胄的大腿,甜甜地喊:“阿父!”
“阿父,瑍儿和阿母好想你哦。”
谢瑍扁着嘴,眼睛红红的,快要哭出来。见儿子还亲自己,谢沂松了口气,又怕甲胄硌着他,忙除了盔甲俯身抱起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是吗?瑍儿有多想阿父?”
谢瑍道:“每天都想。阿母说我会背千字文阿父就会回来了,可是瑍儿去年就会背了,阿父却没有回来,连信也没有……”
瑍儿说着说着便哭出来了,委屈巴巴地缩进父亲脖子里,被他下巴上新长的一圈青色胡茬扎得小脸儿通红也不肯松开。谢沂心中如刀割一般,两年前因和妻子怄气不辞而别是他这两年间最后悔的一件事,这两年间,他也数次想要寄一封家书回来,可一想到从前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却一封也没回过,这份心思便歇了。
晚间在琅嬛堂用了饭,刘氏如往常一般留了孙儿给他夫妻二人独处之机。回到雪苑,洗漱后,他坐在榻上看一卷《竹书纪年》,桓微带着两个侍女抱了新弹的被褥进来,话声柔柔地请示:“妾要铺床了,请郎君让一让。”
他遂往旁挪了挪,给她让出地方来。夫妻两个,一个看书,一个在灯下铺床,彼此一句话也没有,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如同窗外彤云密布的暗夜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过来,缓缓地握住了她整理着鸳鸯被上的手。
“你真的想我么?还是可怜我?”
两个婢子早已识趣地退下,她微怔,缓缓抬起头来。他眼中含笑奕奕的,似乎一点也不记得当日的事了。
桓微眼睫微动,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心如止水,可看到丈夫往日那张清隽毓秀的面如今却是颓废失意,心中微酸,眼泪几乎抑制不住。缓吸了一口气才令语气平静下来,再度低下眉去:“妾想的。”
“是么?”她眸中一瞬而没的哀怜并未逃过丈夫的眼睛,谢沂唇角嘲讽轻勾,果然啊,不过是可怜他罢了。声音也冷寒下来,“我如今已失了前程,功名,至尊的信任,你还要跟着我么?”
她震惊抬眸,诚然她待他冷淡了些,可在他眼里,自己难道就是这等嫌贫爱富的人么?
她眼里的怔愕令谢沂心中好受了一些,自己也后悔这话说得轻慢了,眼神微黯,揽她入怀下巴轻轻抵着她肩。桓微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极是怅惘低落,本犹豫着想要矜持抗拒,最终却抵不过心中如海涛翻涌的酸楚和情思,紧紧回抱住了他。
她轻声道:
“妾不会的,妾是郎君的妻子,瑍儿的母亲。妾要和郎君在一起。”
灼热的吻开始落在她鬓角眉梢,尔后沿鼻梁骨往下,重重碾在了那饱满的红唇上。他咬上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势在必得,她疼得嘶了一声,下意识想要退缩,却被他死死钳住腰无法后退,被迫受完了这似咬似泄恨的一吻。
房门虚虚掩着,采绿方要进来奉茶,瞧见榻上两个纠缠在一处的影子后又尴尬地止了步,下去烧水了。良久之后,寝房中**初歇,她窝在他颈下微微地喘气,任他啄吻着兰露未干的湿润眼角,忽听他怅怅然的一声:“对不起。”
他不该不辞而别,不该和她怄气,两年间连家书也未曾寄过一回。
两年未见,他要得难免激烈了些。桓微以为他是在为此事道歉,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她头脑中仍昏昏涨涨的,难以启齿的地方粘腻难受。她小声道:“妾想去沐浴。”
谢沂于是叫了水,抱着她去沐浴。洗净之后,两人并肩躺在榻上。连日奔驰返京,他实在是有些累了,闭眼欲睡。桓微斟酌着语气,主动提了当日婚笺的事:“……不管郎君信妾否,当日,妾的确是第一回见到那封婚书。妾是清白的。”
“嗯。睡吧。”
他嗓音疲倦,声音里没多少情绪,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愣了一刻,第一回尝到了被敷衍无视是何滋味。他又侧身过来,抱着她,相拥而眠,不久便进入了梦乡。桓微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嗅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玉蕤香,眼泪无声无息地融在他衣襟上。
谢沂的作息一向极早,次日日出刚过便醒了,见妻子难得柔顺地缩在自己怀里,双眸轻闭,睫羽卷翘,显出一种和平日里的冰冷不相符的娇憨来。连日以来的郁闷忽然为之一扫而空,他唇角轻轻扯了一下,在她隐有齿痕的唇瓣上印下一吻。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其实一点也不难理解,不过是看着他仕途失意,可怜他罢了。但他想通了,爱由怜生,他愿意等。
他起身整束衣裳,打算去琅嬛堂中接回儿子,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到窗下书案上一卷合着的竹简。却是一首汉代的长乐府,焦仲卿妻诗。
他打开竹简,掩着的那一面正刻着几句女主人公对丈夫的誓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心脏如被击中一般,愣怔了良久。
旋即却想起,诗中的这对夫妇结局并不好,焦仲卿被母亲逼着逐妻再娶,焦妻刘氏也为兄所逼改嫁,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虽然最终得以合葬华山,到底是只有在黄泉阴司才能团聚了。
原还甜蜜的心绪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却有股阴冷,暗地里攀着脊骨爬上他脊背,谢沂莫名心中一寒。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晓是妻子醒了,他握着那一卷竹简回过头去,含笑问:“皎皎最近在看《焦仲卿妻诗》?”
清亮黎光自窗外洋洋洒洒透进来,披沐于他身,姿神雅逸的青年郎君褪去甲胄青衫磊落长身玉立,如玉树,如芝兰。一笑时,宛如万千和煦春光都自他眼中绽开了。她有些脸热,低下头整理起衣裳来,似随意地说:“妾不过随意翻翻,让郎君见笑了。”
他笑了一笑,暂未说什么,背过身去似静静看起那卷竹简来,片刻方道:“焦刘二人的结局,并不好。我们不会落得这般境地的。”
她怔愕片刻才反应过来,只是叫他这一说,那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倒成了她对他许的承诺了一般,面上红晕更深几分,“妾不是……”
“给皎皎画眉好么?”
他含笑走过来,也不管她是何反应,抱了人在妆台前坐下了。桓微羞得面红耳赤,轻轻嗔他一眼。他手持黛笔抬手往她眉上试了试,见那眉如春柳,又如远岫,不描而翠,一时竟找不到落笔的地方,笑着打趣她道:“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沂今日方知陆士衡所言非虚也。”
这一双曾能弯弓射箭、浴血杀敌的手,如今却只为她画眉。往后余生,也只愿为她画眉。
焦仲卿妻诗即《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是女主人公刘兰芝对丈夫的许诺,但最终不过是“合葬华山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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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番外:前世(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