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半年间谢沂便以养病为由住在家中,难得与妻儿度过了一段惬意快乐的时光。春日他们去栖霞山中的别舍,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夏日则往建康的乡下别庄消暑,常于月夜泛舟兰池,或垂钓,或采莲。他口中总有讲不完的天南海北的新奇故事,瑍儿很亲他,整日里皆黏着他。
他承担了孩子的教育任务,因基础的启蒙谢瑍皆已学成,便自诗文讲起。一日外头日头大,父子两个正在屋中研读魏文帝的《典论》,本对于孩子而言极深奥玄妙的义理,经他娓娓讲来,便格外动听。谢瑍听得极认真。
山窗外秋雨淅沥,忽有山鹃掠过,声如霜喷修竹,哀筝寒笛。屋内,桓微在旁做针指,不时抬头看一眼儿子,眼睛里满满的温柔。谢沂当妻子也在看自己,讲的便格外用心——他知道她家祖上乃是大儒,她亦是通诗书的,可惜夫妻两个却没多少讲论文义的机会。
只听他道:“汉魏文章,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诗亦然。今世相承,反而舍本逐末,文辞多轻浮俗艳。瑍儿学诗文,还是要自汉魏学起。”
顿一顿,又回过头笑言对她道:“皎皎那日读的《焦仲卿妻诗》也写得极妙,古朴典雅,不失汉魏之风。有几句我很喜欢。”
突然被叫住,她停了动作微怔地望他。青年郎君含着温柔和煦的笑,深深地看她的眼睛:“……一句是焦仲卿对焦母说的,‘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一句是焦妻刘对焦仲卿说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两句,我很喜欢。”
青年温醇柔和的嗓音彷如风动铃铎的余音,清沉好听,颤动心弦。然她只是淡淡笑了一笑,点点头,并不说什么。他的意思她并非不懂,想来是敲打她要她也对他一心一意罢了。她知道,他仍在意当年之事。
可自己自成婚后便忘了那人,她的解释,他也不愿听,还要她如何辩解呢?
“焦妻是个美丽聪慧、坚贞勇敢的女子,实是她的丈夫配不上她。”谢沂并不气馁,仿佛当真与她谈论文义,“何况,一个男人再无用,至少也该保护好怀中的女人和孩子。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子。”
“倒也不必过分指摘古人。”她微微笑了一笑,手中动作略停一停,捋了捋耳边垂下来的一缕碎发,“孝道一字,古比今日更重。不过是世事弄人罢了。”
她自始至终也不肯接他的话,谢沂默了一息,看向她手中那个小老虎的绣囊,笑问道:“这是给瑍儿做的么?不若给我也做一个罢?我的虎头囊,几经浣洗,已然快不能用了。”
她曾经也答应过要给他做一个绣囊,可自发生了她长兄那件事,她就再没有为他动过一针一线了。这几月以来,因为儿子,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他此时提起此事来,便是想知道这个心结她解开了与否。
她秋水似的澄澈双眸中涟漪未起,还未开口,谢瑍有些心急,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按在绣面的手巴巴地求道:“母亲,好么?瑍儿想阿父也有和瑍儿一样的小於菟。”
面对儿子,她生不出拒绝之意,便笑着点一点头,低下头再未说什么。谢瑍于是很高兴地向父亲扮了个鬼脸邀功,又缠着他回到了书案前。
晚间三人躺在一张榻上,待儿子睡熟后,他轻手轻脚地抱过儿子,把他和妻子换了过来。
桓微正在睡梦之中,只觉迷迷糊糊间被抱起,有个柔柔的东西堵着她唇,铁一样的臂膀紧紧抱着她。她不适地皱皱眉,知晓是丈夫,倒也没挣扎,仍于睡梦之中睡得酣甜。
他锁着那柔软香甜的红唇浅浅啜吻了好一会儿,松开她,在她耳畔低问:“你不愿与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么?甚至是,连个信物也不肯给我做?”
还是,不信他可以为她作坚韧卒千年的磐石?
睡梦里的妻子仍旧未有片刻回应,只是朦朦胧胧地呜了一声,双手无意识地搂住了他。他眸光微动,抱紧她,郁郁叹了口气。
“小骗子。我不信你心中没我。”
……
盂兰盆节将近,乡间行人渐盛。这原是释教的盛会,但近些年建康佛学盛行,盂兰盆节也开始在道教流行。他们正住在建康乡下的别院里,靠近方山,这日他便提议,要往方山洞元观去拜访上清道人,为儿子求一道寄名符。
东山洞元观始建于孙吴年间,乃是吴大帝孙权为太极仙翁葛玄所造,历来是建康香火旺盛之地。山中安静,鸟鸣猿啼处处可闻。林花红白相间,如云蒸霞蔚。一家三口沿石阶入寺,此时已是隅中,晨阳漏下枝叶,金光如锦。山门前,一队明光曜日的甲兵执戈肃立,将山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看来是有贵人来此。”
桓微悄声对丈夫道,拉一拉他衣袖,“咱们还是回去吧。”
远道而来,岂有空手而归之理。何况他虽从北地撤兵了,余威尚在,建康城中敢骑在他头上的却也没几人。他望了一眼儿子陡然失色的眼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无妨,既来之,则安之,待阿父去打听一番。”
他派了玄鲤去打听,原是临海公主在此与山人论道,特命宫廷羽林军封锁山观,不得令闲杂人等进入观中。
那临海公主,桓微却也有所耳闻,她是皇帝的亲妹子,单名一个妙字,辈分上算是她的表姨。公主情路不顺,六年前还是王府郡主时出降颍川庾氏,不久庾家被她父亲清算,她的新婚丈夫被流放长沙,公主遂与之和离,不久改嫁吴江陆氏,第二任夫君也于去年过世了,公主无子,暂居于宫中,再未改嫁。听皇后说,至尊正有意把公主嫁给北边奔逃过来的北燕宗室。
洞元观香火犹盛,若女子求姻缘,妇人求子嗣,皆爱来此。桓微想,公主或许是来此求姻缘,是故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早在玄鲤去问时,羽林卫便已禀报了观中的临海公主。得知是前将军率妻儿来此,公主欣然命羽林卫放行,且免了他们见礼。
谢沂遂带妻儿进入观中,观中碧瓦飞甍丽宇琼轩,各抱地势,气象森严。又多老柏修篁竹,琪花瑶草,争奇斗艳。由正门而进,一条青石板路直通观中。两边则施有青纱帐幔,围住了两侧房舍,是公主降临之故。
公主既不愿被叨扰,谢沂便携妻儿径直去往上清道人修行处讨要寄名符了。此轩地处观中地势较高处,须登山阶而行。昨日才下过一场雨,台阶湿滑,他小心翼翼驮着儿子,拉着妻子,一步一停万分小心地上了台阶。
他背影轩昂如松,不时侧头同身侧的妻子说些什么,笑语晏晏,落落俊美。
青纱帐幔之后,屋檐下,盛服丽妆的丽人许久都未收回视线。
“可真是傲慢,您免了他们见礼,他们倒真敢不来。”
旁边有小宫娥碎嘴,满脸不豫之色。
这丽人正是徽平帝的亲妹子临海公主,她视线仍一动未动地落在那对远去的璧人身上,痴痴如怔。
她身边另一名宫娥察言观色,进言道:“公主,那一位就是曾在淮南大败燕人、后又在的兖州刺史、前将军谢使君,已有妻室了。妻是已故大司马泌之女。膝下止有一子,年方六岁。”
“六岁啊,已经知事了,养不熟了。”
临海公主收回视线,突然毫无来由地叹出这么一句。
左右宫娥未料到公主竟如此直接,面面相觑。临海公主突又问方才进言的那位宫娥:“你方才说什么?他妻子是谁?”
宫娥遂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临海公主薄薄的嘴唇上扬,嗤出一声轻蔑的微笑:“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那好外甥女,桓老贼的长女,皇后的亲姐姐啊。”
“她桓家要不是圣上念旧情,早该倒了。谢使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却娶了这么一个老贼的女儿,难怪圣上猜忌他,千里迢迢把人召回来……”
临海公主语声幽幽,又多几分哀怨之意。桓泌曾有颠覆宗庙之意,先皇驾崩前曾碍于压力想禅位于他,若不是已故的谢太傅极力阻止,太极殿里坐着的就该是她桓家人了。
有这样的好岳父,也难免圣上会猜忌他,叫他退兵。而若非他退兵后圣上又为交好北燕,自己哪用嫁给那北来的降王宗室?
临海公主凤目里俱是恨意,几乎要淬出毒来。那谢使君她却也听说过,一手创立北府军,曾在陵水之畔以数万之师大败夷人,一举奠定谢氏门阀之首的地位。后又提兵北上,收复长江以北大半故土,若非至尊执意召回,这会儿只怕是连燕云也要拿回来了。
她是金枝玉叶,真龙之女,就当嫁给这样伟岸的男子,方不虚来这世上走一遭。至于桓十一娘,不过一个破落的兵家女,哪里配得上他?
阶前木槿流芳发色,她漫不经心地摘下一朵,挼搓于指间,忽而一把掐碎了,扬于风中:“前将军是国家柱石,这样的妻子只会是他的累赘。这桩婚事,就此到头了吧。”
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颜氏家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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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番外:前世(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