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引他们至显阳殿左侧的翼殿暂候,皇后在显阳殿中生产,不断有端着金盆沸水的宫人来来往往,妇人惨厉的叫声隔着龙凤雕花的门窗传来,格外渗人。
谢瑍是第一次直面妇人产子,小脸煞白,害怕地躲在了母亲身后。桓微既挂念着妹妹,又有些不解皇帝为何要将儿子也叫进来,只得安慰他道:“瑍儿莫怕,当年母亲生你的时候也是如此,你姨母很快就会有小殿下了。”
谢瑍脸上的忧惧神色褪了些,点点头:“瑍儿不怕。”
这种地方到底不适合小孩子待,皇后宫中的大长秋卿上前,歉意地道:“谢夫人,奴把小郎君带去嘉福殿候着吧。”
桓微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征询地看向儿子。他却把头一摇:“瑍儿不怕,瑍儿要和阿母在一起。”
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底,皇帝召她带着儿子入宫,已十分诡异了。联想到临海公主逼婚一事,更加担心。方要婉拒之时,显阳殿中的惨叫声突然停了,一名宫人慌慌张张地奔进来:“殿、殿下力气耗尽,已近晕过去了。谢夫人,您还请想个办法呀!”
算着时间,皇后生产已近一个时辰了,她是生育过的,料想皇后是力气用尽,便问:“可给皇后含参片了没有?”
这时,又一名宫人入殿,步履稳健:“谢夫人,陛下召您入殿。”
是徽平帝身边的近侍。
她是皇后的亲姐姐,皇帝这会儿叫她去倒也合乎情理。她有些犹豫地望了一眼正殿的方向,金光浮尘中,十二扇宫门紧闭,虽浴艳阳之中深沉肃穆一如死寂。她对儿子道:“瑍儿在这里乖乖等着阿母,哪里也不要去好吗?”
“把小郎君交给奴吧。”
又一名宫人上前。桓微认出她是妹妹的亲信,微微放下戒备,得到儿子肯定的回答后同御前内侍出殿往皇后生产的寝殿而去。
皇命难违。她不会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内侍官没有引她去正殿,而是穿阁过道,到了显阳殿左侧的另一处翼殿。沿途宫人寥寥,宫灯寂寞自摇。她警觉地停下脚步,问:“内侍可是走错了?”
内侍在一处羽林拱立的阁道小门之前停下,讳莫如深:“夫人入殿就省得了。”
偌大的殿中却空无一人,待她进入之后,宫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闭上。一抹高大的男子身影自镶嵌金玉的孔雀画屏后迈步而出,她惶然回眸,又忙屈膝行礼:“至尊。”
来者正是徽平帝萧纂。
他一双眼直勾勾地在她窈窕轻盈的身姿上毫不掩饰地打了几个来回,触到美人小鹿惶惶的水目,咧唇薄露笑意:“这才几日未见,十一娘就同阿舅生分了?”
徽平帝萧纂是她的妹夫,也是她的舅氏。
皇后生产的关键之机,却将她召入这无人的幽殿来,她已隐隐有几分猜到他的意图,戒备地朝后退着:“陛下何故召妾来此。”
“朕不能召你来此么?”
萧纂轻笑着,十二章纹袍服一步一步近了,“十一娘,朕喜欢你已经很久了,可你防朕如同防贼,今日召你,可是费了朕好大一番力气。”
天子的意图昭然若揭,她恐惧地朝后退着,奔至门边,殿门却早已落了锁。她万想不到天子竟会趁着皇后生产之机将她骗进宫来行不轨之事,指甲把手心皆掐出了几道白痕,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陛下,妾已有夫婿。”
萧纂自不会在乎,轻蔑一笑:“朕是天子,江河所至,皆是朕土。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你也不例外。”
“再且,那伧夫常常征战在外,叫你在房中守活寡。十一娘,做朕的女人,让朕日夜陪着你不好么?留下来,做朕的女人,朕会让你体会到这世间至欢的快乐。”
污言秽语,她面上有如充血,只恨不曾学许由能洗一洗耳。然则力量悬殊,她只得寄望于他对皇后尚有一丝敬重,含泪应道:“陛下,皇后正在生产之机……”
“殿中有那么多医正守着,能出什么事?”
他眉目间已有几分不耐,皇后美色宜人,他自是爱宠,但也不是非她不可。而眼前这一个,才是人间绝色。
这么多年,他一直后悔当年未能抢先于谢氏提婚,反叫她嫁给了那粗野伧夫。分明是清贵世家子,却要投身行伍,无端令这佳丽江山再起狼烟。
更叫这姮娥青女一般的美人,多年独守空床,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眼中淫邪之气更甚,步步紧逼,索性与她挑明:“临海看上了你丈夫,来求朕赐婚,朕没有允,因为想着,应该来过问一下你的意见。”
他迫不及待地褪下玉带,行走间大力将外衫脱下,眼中淫火如织,急不可耐地低吼:“如何?谢氏待你不好,你母亲是朕的堂姊,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和他和离,和朕在一起。朕会封你为昭仪,让他官复原职,便连小的那个,朕也可视作自己的儿子……”
小的那个……
她面色乍白,唇瓣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男人俊挺的身影一眼已在眼前,窸窸窣窣,似在褪衣。她强自镇定地屈膝跪下来,手心暗自捏了一把金钗:“今日之事,于妾有些突然了。若是为了一夕之欢,妾自可侍奉陛下,可若是陛下对妾尚有一丝爱惜,望陛下容妾再思。七日后,妾自会给陛下一个准确的答案。”
“若陛下今日非要苦苦相逼,妾便血溅于此,妾微贱,命不足惜,但恐以颈血溅陛下矣!”
滟滟流辉在空气中一闪,明璀夺目,她手持金钗,直指皓白一段天鹅颈,字字柔顺,神色却漠然坚定。萧纂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垂眸冷眼瞧了她许久,终是冷笑一声,拊掌命开了殿门,扬长而去。
桓微几乎是瘫软着身子回到了显阳殿。
殿中,皇后已平安产下一子,将小皇子交由宫人抱去了皇帝处。阖宫皆是前来道喜讨赏的宫人,桓芙正倚在雕龙刻凤的床靠上饮参汤,见她进来,勉力一笑,微露了些抱怨之意:“阿姊去了何处?怎么连瑍儿也不见?”
那上前侍奉汤药的正是先前的宫人,她心头大骇,勉力抑制住脸色上前亲侍汤药,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瑍儿呢?”
宫人一脸无辜:“刚刚公主来过,言产房血污,小郎君不适合呆在这里,叫内侍官把小郎君带去了华林园。”
公主?华林园?
桓微浑身如浸冰雪,耳边一阵嗡嗡的轰鸣,身子僵如湿木。桓芙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虚弱唤道:“华林园水榭曲池众多,他一个小孩子,可别落了水。快去把人寻回来——”
“报——报——”
却像是等着这句似的,一道尖细嗓音骤然爆发,一名小内侍满面惶恐地跌入殿来:“皇后殿下,谢、谢小郎君在天渊池落水,被、被水蛇咬了!”
砰——
骤然静寂下来的宫殿内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清越之音,顾不得失仪,她仓促奔出殿去。华林园中,谢瑍已被人救了上来,四周围了一圈的宫人,唯独不见临海公主身影。他浑身是水,面色乌紫,冷得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团,不住地颤抖,却咬紧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落下,直至看见了她,才张了唇,虚弱地唤了一声“阿母”。
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在脏腑间搅和,桓微的眼泪应声落下,推开宫人用力抱住了他。
“你伤到哪里了?让阿母看看……让阿母看看……”
她语无伦次说着,眼泪如同断线之珠掉了下来,几模糊了视线。谢瑍疼得面容皆是扭曲的,躺在母亲怀中,竭力举起了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双小手。
血红一片的掌心间,赫然躺着那枚才从洞元观求回的寄名符,其旁一道小小的蛇牙印,仍不断地渗出污血来。
他是为了捡这寄名符才掉进水里的!
宫人说,临海公主将他带到天渊池便离开了。池边的柳枝勾住了他的寄名符,他着急去捡,就此落水。
“阿母……疼……我好疼……”
谢瑍虚弱地张了张唇,模糊吐出几个字眼。桓微心如刀割,忙捧起他小手以唇吮毒。四周宫人,个个皆如鹌鹑一般,跟随而至的大长秋卿怒极斥道:“一群蠢货!快去传御医!速去传御医!”
等御医匆匆赶来、处理了伤口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谢瑍的情况并未好转,蛇毒、风寒,无论哪一样对于六岁的小小孩童皆是致命的。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显阳殿中,桓芙惊愕:“宫中岂会有毒蛇?是谁人如此居心!”
她强撑着才生产过的身子,去式乾殿苦苦哀求皇帝明察。萧纂震怒,急命临海公主金銮召问。又派来多名御医协助疗伤。桓微却说什么也不愿在台城中多呆,等儿子病情略微平稳了些便载车回家。
刘氏和王氏等都早得了消息,几乎哭成泪人。刘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道:“是我,是我害了瑍儿!都是我这老婆子的错呀!”
她心知肚明,什么失足落水,今日之事不过是临海公主的一场报复罢了。只是未想到,她想要登堂入室,害的不是自己这个老婆子,也不是新妇子,却会是她无辜的孙子!
到了晚间,宫中的赔礼便赐下来了,连带着临海公主的那一份,乌泱泱堆满了庭院。桓微看也未看一眼,同长嫂衣不解带地守在儿子病床前,一双眼红肿得有如桃子。
谢瑍的情况仍然很不好,蛇毒虽褪了些,高烧依旧未褪,气若游丝地盖着眼皮子,迷迷糊糊地唤了一晚上的阿父。王氏实在于心不忍,偷偷抹了泪,下去写信了。
然而谢瑍最终却未能等到父亲回来。
高烧三日后,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走的那个午后,天气异常闷热,灰色阴霾布聚天空,阴风怒号,刮得院中草木呼啦啦直响,院中的迷迭草蔷薇花几被连根掀起,藤萝架子歪斜斜倒在一处,肃杀残败,那雨却始终不肯落下来。
桓微如往常一般捧了药碗在儿子病榻边坐下,轻声唤醒他。他恹恹掀了眼皮子:“阿母……阿父什么时候回来……瑍儿好想他……”
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些,小脸儿上现出两团红润,只是眼睛红肿,嘴唇仍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桓微伸指探了探他额头,柔声道:“信已经送过去了,你阿父很快就会回来的,瑍儿要快快好起来啊。”
他乖乖“嗯”了声,尔后便疲倦地闭上了眼。桓微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忙温声唤他,但是这一回,那一双乌灵黝黑的大眼睛却再也没能睁开了。
她像是心有所感,手中瓷碗砰地落地,屋顶适时滚过一声惊雷,秋风破窗,雨丝万点,密密麻麻倾砸而下。她怔愕着,颤抖着手去探了探他鼻息,忽然间,凄厉地哭叫出声,撕心裂肺唤他名字,泪如雨下。
但他已然听不见了,永永远远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