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沂临走时去琅嬛堂见了母亲。刘氏正持着一小把粳米,百无聊赖地喂笼中的雀鸟。像是早就等着他似的,等他进来,先叹了口气,“你来得正好。”
“你三妹妹和桓家的事——”她觑了眼儿子骤然青下来的脸色,顿一顿,委婉说了下去,“既然两个人在一起不合,两家如今又势同水火,便叫她回来吧。”
对于高门贵族而言,两家结姻也好和离也好,关系重大,唯独轮不到做新妇的做主。谢沂心中清楚母亲不过借着妹子的事投石问路,哑着嗓子开口:“儿已同三妹妹提过,三妹妹自己不愿,阿母也莫要强求了。”
刘氏平日里也是疼爱这个幼女的,但正因疼爱,才不愿女儿在桓家受苦。她又不似家里这一个,生的是儿子……桓家未必多么爱惜。刘氏挥退提笼的侍女,转身往屋内走,意有所指地换了个话题:“阿羯,倘若新妇子执意要和离呢?”
他眼睫动了动,扶着母亲在胡床上坐下,轻声却笃定地道:“瑍儿还小,她不会的。”
“即便她要和离,我也绝不会放手。”
刘氏望着儿子毓秀的容颜,心中实苦,这样一个前程似锦芝兰玉树的儿郎怎生就有人舍得不要他……道:“我儿这又是何苦呢。”
“妇人心里没有你,是强求不来的。连我这个老妪都看得出,新妇子的心思从未落在你身上。你又何必如此……”
低三下四。
谢沂给母亲奉了杯茶,“我心意已决,还请母亲念及儿与瑍儿,待新妇子多一分慈爱。新妇只是幼时有所缺失,感情淡漠,并非心里没有儿子。叔父那边,也还请母亲代为回寰。”
“那你看看这个吧。”
到了这个地步,儿子竟还在为新妇说话。刘氏原还有些怜惜新妇子骤然失了父兄,此刻便全然只余迁怒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红笺来,推至他身前。
是一封镂花烫金的合婚庚帖,薄如片云,艳如朱砂。笺面一角有被灰黑烧过的痕迹。谢沂不解,迟疑着伸手去拿。刘氏起身,提了雀笼到檐下去,一面冷笑:“你看看,自然就知晓了。”
母亲的影子宛如滟滟将逝的春景自他眼前划过,他心底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皱着眉打开。朱笺内里完好,触目的第一行字,便叫他浑身血液似凝,彻底怔住。
“女郎亲启。”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江北则关山凄怆,陇水断绝,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从今至后,江南江北,千秋万岁,愿与卿卿共赏。”
“慕容衎拜上。”
字是行书,似崇台丽宇,峨峨挺峻。青年男子的爱意洋洋洒洒,恣意磅礴,透过经年朱笺喷薄而来。他怔愕良久。
慕容衎,是妻子嫁与他前,北燕提亲的那位吴王。当年,若非北燕提亲,琅琊王氏又与桓氏交恶,长公主是不可能将妻子嫁给他的。
他与北燕打的交道并不少,知晓吴王少年时曾化名投在已故的袁家舅父的膝下,后经袁家举荐,又去了荆州西府军营中。提婚被拒后,多年来一直未娶。
边境上原就有些流言蜚语,言吴王与妻子有旧,是以多年未娶。他以前不信,但他不知道,她会留着慕容氏的婚帖。还落在了母亲的手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红笺上的文字,手指颤抖着,按在了笺面上那些褪色的淡粉色的眼泪印子上。霎时间,男子的颜面和自尊被撕得粉碎。
成婚四载,儿子都已三岁,她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人,从来没有。
她心里没有他,他还可当她是天性凉薄聊以自|慰,却原来不是天性所致,不是两家对立,是她心里早已住了一个人,仅是如此!原来如此!
谢沂额上青筋毕现,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紧。
“新妇的书信,如何会落在母亲手里。”
他铁青着脸,把婚笺牢牢攥在手心里,最终却只是这一句。刘氏冷笑了声:“你也不必疑我,我没心思往你屋中放人。是你屋中的人倒夜香被人捡了来呈于我的。可她若心里有你,便不该今日才扔。”
“儿知道了。”
他再未发一语,行礼出去,先入台城谒见,在朝中消磨了半日,归来已是残霞满天。太阴星上,檐下新点了华灯,流泻于花木之上,如涌着橙黄的轻雾。窗中明黄灯光泄出,映着妻儿婢仆合乐煦煦的影。
屋内,妻子正在和儿子用饭,童稚笑声不断,间也可闻她轻如花拂铃铎的巧笑声。那好像是和他陡然割裂开来的一个世界,他从不曾见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欢畅过。
他在檐下站了许久,久到夜露将他一层厚重的春衫打湿。久到多年后还能记得那一夜院子里沁人心脾的蔷薇花香。院中种的海棠有一簇垂拂在了屋檐下,就压在他额头。却彷如一块千钧之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那封合婚庚帖仍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被汗水和风露湿透。
“夫人今日可曾归宁了没有?”
门外守着的侍女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是疆场上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铁血男儿,不怒自威,更何况是生气的时候。有个机灵的硬着头皮答:“不曾。”这时,一声惊喜的呼唤声忽然从帘子里面传来:“阿父!”
小小的一团糯米团子,摇摇摆摆地从垂着的青帘底下跑出,抱住了他膝盖。原是琅嬛堂那边派人来接,小家伙眼尖,看见帘外露出的枣红衣角便挣脱母亲的手欢欣地跑了出来。
“阿父,要抱抱。”
谢瑍如今正是亲他的时候,一见了他,眼睛便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他面色稍解,正欲俯身亲近儿子,一道柔柔的声音从青帘后传来:“瑍儿,时候不早了,和阿父道声好,明日再见吧。”
瑍儿如今还小,谢沂不在家的时候,他和母亲一块儿睡,但等他回来,刘氏就会派人过来接小孙子给他们夫妻独处之机了。可于他而言,他贪图的并不是枕间榻上那点鱼水之欢,他想走进她心里,哪怕她的心门从不为他而打开。而瑍儿在的时候,她对他的总是格外温柔和顺的。
她在努力给儿子围织一个父慈母爱、琴瑟和谐的幻象,对他也只是爱屋及乌。在她眼里,他是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阿父,瑍儿走了哦。”
儿子乖巧甜糯的声音将他从神思中拉回,他神伤地笑笑,抱着儿子依依不舍地亲了几口,负手站在檐下,目送妻子牵了儿子的小手身影消失在荟蔚灯火里。庭院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一处,而他是看影子的局外人,突然间便很悲凉地想到,倘若没有这个儿子,他在她心里,便什么也不是了。
夜间桓微送了儿子回来,见丈夫换了寝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等自己,心中已约莫有了数。洗漱后,屏退丫鬟婢子们,坐在妆台前卸簪,柔柔开口:“郎君可是有话要对妾说?”
“你今日没有归宁吗?”
他嗓音沉静,不置可否,桓微愣了一愣,低下头细声地答:“三日后亡兄下葬,妾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屋子里的气息凝滞得宛如浮冰。她背对着他,看不见神色,但闻语气淡淡。他缓了语气:“也好,三日后我就当离京北伐,你代我,在长兄之前尽一尽心意吧。”
他又要走了吗?
她心中有片刻的怅惘和些微不舍,连自己也未察觉,轻轻应了声便再无言语,直到剪灯上榻被他一把拽进了怀中。熟悉的玉蕤香铺天盖地而来,就快要落在她唇上,她腕子被扣的生疼,微微蹙眉侧脸避过了:“郎君,妾在守孝。”
只一句话便令他的情潮褪得干干净净。
她已换了白纱罗衣,叫他一扯便露了大半个纤薄圆润的肩头和一对玉骨纤纤的锁骨,雪白的寝衣下,雪谷沟壑朦朦胧胧。美人春.光微露地坐于他膝,香雾云鬟,青丝落颈,场面实在有些暧|昧。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桓微,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什么,对么?”
他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忽而反问出声,俊秀的黑眸映在床脚青铜灯暖艳光辉里,只见浓浓的冰冷。
桓微微怔。自成婚以来,于外人前,他唤她“夫人”,内室相对,他叫她“皎皎”,榻间缠绵意乱情.迷、彼此最不设防的时候,他也会迷醉地唤她“好皎皎”、“心肝儿”。被这样冷漠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还是头一回。
于是她微微蹙眉,从他膝上下来,整理着寝衣别过脸去:“郎君言语里似有指责妾之意。”
她嗓音是一惯风宁波静的平和清冷,携着淡淡的漠然,和先时在儿子面前的温柔迥然不同。他骤然冷了脸色。
“你就那么记着那个人么?”
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点漆黑眸中尽是懵懂无知。她这幅全然不知的神情却意外激怒了丈夫,他从袖中抽出那封书信来,扔至榻上。
“我以为,”他面上清清冷冷,瞧不见多少怒气,可一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唯余凛冽的寒气,“你不爱我,怨恨我,不以我为夫,是你天生冷情所致。”
“可你为什么留着这个?”
最后这一句有如质问,她不明所以地拾起朱笺来,目光触及笺上那个褪色的名字,浑身顿如过电一般,顷刻死寂。
那是她遥远的少女时代错付了的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什么都未发生便结束了,她从未将那个异国的提亲人和记忆深处明净毓秀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更未见过这封婚笺,不知因何会到了丈夫手里。
“慕容衎,就是当年北燕向你提亲的吴王,你们早就认识,对么?”她眼中的怔忪尖锐地刺疼了谢沂,不必再问什么,便能知道那个流言的确为真了。手指抬起她下巴来,毫不意外对上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她心中酸涩,别过脸掩过了双眸的流光潋滟。谢沂更觉心中刺痛,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着语气问:“你很喜欢他么?把他的婚书,留了这么些年。”
“那这许多年,于你而言,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他捏着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和自己对视,烛光熠耀之下眼中密布血丝。许是被捏得疼了,她终于肯看他一眼,眸中泪水亮澄,如灯火明星,却毫无温度。
“妾实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谢沂愈加失望,捏着她下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我问的只是这个吗?”
几声沉沉的呼吸尚响在喉间,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然心脏处痛得似要炸开一般,剧痛之中,他只听见自己平静无澜的声音:
“我是问你,这么多年了,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你的丈夫,瑍儿的父亲,还是只是一个同床异梦的陌生人?”
她眼泪突兀地落下来,划破脸颊,落在衣襟上,杳然无声。微微动了动唇,清清淡淡的嗓音掩去了一丝哽咽:“自然是瑍儿的父亲。”
屋中突然静默得滴水可闻。她未曾抬眼去看他的神情,可那密织于空气里的如死的静寂和肃穆却无处不在,如大石一般沉沉压在了她心上,令她心痛如绞。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好……”
嗓音沙哑,更带着几分悲愤。下一瞬,他径直拢了架上搭着的衣物摔帘而去,外间两扇房门砰的被踢开,屋外冰冷夜风和皎皎春月穿帘而来,清寒袭面,她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却只触到满手热泪。
两个贴身的婢子慌慌张张地进来,采蓝哭着问:“女郎方才为何一句也不肯辩解?”
女郎嫁给郎君多年,她们还是第一次瞧见郎君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劳什子婚笺,连她们这等贴身服侍的婢女见也未见过,郎君从何得来?女郎竟也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桓微摇头:“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采蓝茫然不解,哭声稍滞,一直默不作声的采绿却道:“女郎,郎君今日临行之前去了琅嬛堂。”
桓微心口忽冷。
早间还曾在耳畔温言软语此生必不相负的丈夫翻脸竟也如此之快。而他口口声声责怪她不以他为夫,可这个家,又真正接纳过她么?今日之事显然是婆母的手笔,而当年她怀孕时,团团和元宵经婆母照顾,“意外”死亡。若她所生不是儿子,只怕她的孩子,和这两只小猫也没什么两样吧。
“没关系。”她似不在意地笑了笑,对两个婢女也是对自己道,“等郎君下次回来,再好好解释这件事吧。”
那时的桓微并没有想到,等到下一次见面,竟是要两年之后了。
他去了官署,一待就是两日。走时连家也未回,径直去了台城同徽平帝辞行,率领朝廷新拨的几万人马浩浩荡荡北上讨燕。淮南一战北燕节节败退,北伐局势大好,他是有抱负的人,断不会放过这戮力王室克服神州的大好时机。
家中的稚子尚不知父亲为何不告而别,得知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父亲后突兀地红了眼眶,哽咽着问母亲:“阿母,阿父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看瑍儿啊。”
桓微正在教儿子念《千字文》启蒙学字。翻弄竹简的手略微停了停,她想起他那夜走之时的情形,眼中笑意微涩。他应是恨了她吧。也好,若他不再爱她,也可少些愧疚。
面上却是带笑的,把额贴在儿子的小额头上,轻声道:“你阿父就像天上飞的大雁,春去秋来,等到今年秋天啊,瑍儿背下整篇《千字文》的时候,阿父就会回来了。”
”
文中书信系引用诗词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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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番外:前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