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宴席吃的不久,不过冬季的天暗得总是快些,回廊旁的灯亮了起来,白玉京半阖着眼,拎着食盒慢悠悠地走着。
寂静空荡的木廊上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配上风摩挲树木花草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宁静。
离荧惑也安静了下来,晃晃荡荡地挂在白玉京腕间,难得生出了一丝困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仙神按道理是不需要睡觉的,可离荧惑不同,明明算得上是在天域长大的,他却偏爱旁人口中的那些凡人做派,不管是睡觉还是偷偷跑出去吃东西。
他与解清池那一派的矛盾也是这样生起的。
解清池是上三州世家出身,惯会装模作样,仗着白玉京不理事,便自封了个仙台,说得好听,怕天域太过于散漫,为了防止出乱子。
但其实就是用来管束仙神的。
大部分仙神都不作声,剩下的小部分反抗过,却没用。
因为仙神间除了上天域后,天赐的能力,也就是司掌之事以外,能用的只有上天域前本来就会的东西,比如修士的修为术法,或是一些精怪自诞生便有的能力。
因此仙神间也有强弱之分,而解清池不巧,就是那个特别强的。再加上虽飞升不是按境界来的,但算起来,天域还是有三分之一都是到了大乘后才被白玉京接上来的。
没有人知道白玉京把接人上天域的标准,也幸好没有人知晓。
但这三分之一也足以达到他的目的。
离荧惑就是这仙台常客,每每他违反戒律被带过去时,他就爱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然后再将白玉京搬出来。
“白玉京都不管我,你们凭什么?”
一想到这他们听见这句话,沉着脸想动手,偏偏还要强忍下解释的模样,离荧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连那点为数不多的困意都消失了。
离荧惑仰头正打算开口,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眼四周问道:“白玉京,你有没有觉着,这个地方我们刚刚走过?”
也是这时离荧惑才发现,他们走的时间的确是有些长了。
白玉京:“有吗?”
离荧惑看着对方的神色不似作伪,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毕竟能瞒得过白玉京的阵法幻术,这天底下估计还没有。
其实这也跟白玉京先前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太过于高不可攀,神秘莫测有关,以至于他下意识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但在第三次见到那颗屹立的巨石后,离荧惑终于说服不了自己了,正在疑惑时,霎那间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离荧惑斟酌了一下用词,犹豫道:“白玉京,你是不是不识路啊?”
白玉京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怎么了?”
怎么了?离荧惑整个雾直接蹦了起来,他怀疑人生道:“你真不识路?”
白玉京闻言问:“这件事让你很惊讶吗?”
他语调平静,倒显得离荧惑大惊小怪。
“也不是。”离荧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说道:“我只是没想到。”
在天域大部分仙神的眼里,白玉京大抵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当时还有一些极为大逆不道的话,曾私下在仙神间流传过。
大逆不道到什么程度?所有仙神都不敢提,偶尔说到了,也都会含糊一下。
不过,离荧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你平日出来都怎么回去的?”
“让人带路。”白玉京说:“或者慢慢走,总归会找到回去的路。”
离荧惑的心有一瞬间的悸动了下,他低声道:“白玉京。”
“你又走错了!”
——
最后还是离荧惑寻着记忆将人领了回去。
回到寝殿时里面漆黑一片,白玉京将食盒放在外间的桌子上,摸着黑将四周的灯点上。
待他拿着灯盏走进内间,才发现谢妄已经醒来了,他应当是洗漱过了,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坐在软榻上。
灯火晦暗,能模糊的看见有什么刻在心口处,见到有人进来,谢妄抬手拢了拢微微松开的衣襟。
白玉京低声问:“可有什么不适?”
谢妄看着朦胧的火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没有。”
见谢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白玉京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将灯盏放在一旁,“先出去吃点东西。”
筑基期能做到短时间辟谷,但每过几天还是要进食,只有到了金丹元婴才能做到长时间不进食。
谢妄没想到白玉京会考虑到这个,他刚突破筑基期不久,随着闻星河东奔西跑了几天,滴水未进,自然也是饿了。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从软榻上下来,随着白玉京走了出去,站在桌边,打开上面的食盒,将碗碟菜品一样样能出来摆好。
虽然准备的仓促,但也是纪长老宴请用的,菜品大多珍贵,样式也做得精致。
一碗热汤喝了下去,谢妄才有些回过神,他垂着头盛饭,目光却漫不经心地在白玉京的手上一扫而过。
准确来说,是在看白玉京手腕上的离荧惑。
白玉京等他看了个分明,才懒懒起身,走到旁边打开了窗。
泛着冷的空气涌了进来,把室内沉暮的气味遮掩了过去,窗外有一枝开得正好的腊梅,映衬着明月。
白玉京心说,看来明日是个暖阳天。
想喝梅花冷酒了。
哪怕饭菜再好,谢妄也没有什么心情慢慢品味,味同嚼蜡的对付了几口后便用凉茶漱了漱口。
他抬起头后,下意识想挂起那副温和的笑,但才刚扯起嘴角,又心生厌倦。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和的性子,谢妄自嘲想,偏偏还要学那闻星河装作一副知礼的模样,可真是让人……生厌啊。
沉浸在思绪中的谢妄没有察觉,他眼底闪过一抹赤红,而后带着身上的煞也开始蠢蠢欲动。
离荧惑懒懒睁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恨不得拍手叫好。
他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不然当初也不会附身在谢妄身上。
就在煞要探出的那一刻,谢妄似察觉到什么,蓦然闭了下眼,颤抖的指尖死死扣在掌心。
再睁开眼后,他双眸已回到清明。
看热闹的离荧惑不禁“咦”了一声,他知道白玉京在谢妄身上留了书祈,所以他不会出事。
但他没想到,谢妄凭自己给压回去了。
离荧惑司掌之事与这方面有关,所以他知道,想压过那么浓重的煞,是真的不容易。
神志与修为无关,哪怕是天域仙神也会被煞所侵扰。
这让离荧惑忍不住伸出一缕煞,想试试谢妄的极限在哪儿。
白玉京垂了下眸,毫不留情地将那缕煞摁了回去。
离荧惑自知理亏,默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旁边的谢妄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面上不动声色,死死压着心底暴戾的想法。
为数不多接触让他知道,离荧惑可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怒无常。
谢妄缓了缓,主动开口道:“闻师兄刚刚传讯给我,说是已经将昨夜发生的事报与扶光剑宗,不久后他们便会派离合期长老前来明都查看情况。”
其实闻星河说得更为准确,来的人是他的师尊,但他不太想在白玉京面前惺惺作态。
白玉京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而离荧惑压根没反应。
谢妄眸光微沉,转而温声道:“话说回来,白玉京,我还没同你道谢呢。”
“昨夜多谢你此前救我。”说到这他顿了下,从储物戒里拿出了早已备好的一个玉匣递了过去,“这个算是谢礼。”
白玉京接过玉匣,打开后里面放着一把温润的绛色玉扇,上面镌刻着怪诞漂亮的花纹。
本想拒绝的白玉京见了后突然笑了声,他拾起玉扇,歪着头问:“那你呢?”
“此事说到底因我而起,你想要什么赔偿?”
谢妄沉默片刻,说道:“我想让你为我取一个字。”
本来安静旁听的离荧惑:“???”
他直接炸了,厉声喊道:“不可能!”
“谢妄,你以为是谁?让白玉京给你取字!”
若是旁的他醋一下也就过去了,可取字!要知道,这个殊荣从古至今只有天域仙神有过。
白玉京依旧面不改色,他平静问道:“为什么?”
谢妄抿着苍白的唇,半响后低声道:“因为没人给我取。”
他承认刚开始说这句话时,是有卖可怜的成分在里面。
但当谢妄说完,抬眸看向白玉京的那一刻,干涩的眼底毫无征兆地弥漫起的薄雾。
直到白玉京起身虚抱住他,谢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在哭。
不应该的。
明明他应当厌恶白玉京的,就像厌恶离荧惑一样。因为他们都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他所费尽心思隐瞒的一切,在他们眼里,不堪一击,鲜血淋漓的暴露出来。
但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将玉扇送出去一样,他也没有推开白玉京。
“取字吗,让我想想。”白玉京用手轻轻拍了拍谢妄的后背,片刻后沉声道:“饮冰。”
“这个字你可喜欢?”
谢妄靠在白玉京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趴在肩头的离荧惑已经气得整个煞开始扭曲了,这人怎么还装可怜!连他都好久没用过这招了!而且白玉京竟然真的给他取字了!
为什么?谢妄有什么特别的?
离荧惑甚至在想,等谢妄从这出去,他就瞒着白玉京,偷偷将人杀了。
谢妄毫无所觉,他闷声问道:“为什么?”
好像是在问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字,又好像在问为什么会给他取字。
白玉京想了想,他其实同样也有很多不能对外人解释的理由,但归根结底,“因为你在难过。”
谢妄身形一僵,因为他在难过吗?
他又问:“世上有人妖精怪,你却不像其中任何一个,所以——”
“你是仙神吗?白玉京。”
白玉京抬手将玉扇抵在下颔思索了一会,轻声道:“我曾经是。”
不管旁人怎么想的,在他看来,自九千多年前,就没有仙神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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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饮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