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下,青年还是将手搭了上去,自己就这么被对方手牵着手带上了台。
男人拿起一旁备好的朱桃枝,别在了衣彻耳畔,目光认真专注,随后胥城野拉着衣彻一起握住了立在中央的长刀,台面上刻印的八卦居然就这样隐隐开始发光。
而不一会儿两人身边就围上来一群带着傩面的青年,手里敲着桃枝或者萤石,唱着颂歌跳着统一的舞步。
桃花随风舞动卷裹着台中的两人,一曲罢,衣彻缓缓睁开了眼,竟然觉得自己淤结内伤舒缓了很多,呼吸也变得舒畅。
身边围着的小子姑娘也纷纷摘下了傩面,笑眯眯地看着衣彻,右手抚肩鞠了一躬,算是给他们的族长和救了他们族内幼崽的恩人新祭最好的祝福。
“该抽天谕了,今年不如就让远道而来的外乡友人来为我们讨个头彩?”
一个成熟浓颜的女子看着衣彻,笑着和族人建议道,丝毫不顾一旁的老头子们心理承受能力。
衣彻微微无奈,望着爱搞事情的胥椿还有一众兴奋附和的年轻人,主动拒绝了,能让他这个灵族参加他们神官祭礼已然是破例,他无意挑战那几个古板老头的心脏。
往年一直都是胥城野这个族长摇签筒的,他来算什么。
一旁的神官长老,果然在听到衣彻的拒绝后,纷纷舒了一口气,然而就听见自家族长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
“不过讨个彩头,想玩把么?”
胥城野讲的漫不经心,手中的签筒已然递到了衣彻面前。
围着的小年轻互相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吼哈乱叫地把终于忍不住要上来的长辈们往外挤,甚至连话都不让那几个可怜的老头讲。
衣彻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并不说话。
听着身旁的小年轻们起哄声,胥城野看着面前的青年思量模样,挑了下眉,他本是想让多灾多病的青年讨个彩头,没想别的——只是觉得对方那双白皙好看的手摇签筒一定好看。
但若是这般被旁人夹带上了其他的含义,就没意思了。
“那还是我自己来…”
胥城野的话刚说一半,一直沉默的衣彻从容地将签筒从男人手掌抽出。
青年微凉的指尖不经意与胥城野的手背接触了,又很快离开了,男人空空如也的掌心不免有些荡。
衣彻前世做帝王的那百余年,纵是再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但还是祭过天地,也拜过神佛。
很熟练地双手覆着签筒,摇了三下——
一支签就这么掷到了地上。
胥城野俯身拾起,自己先瞧了瞧,结果一愣。
“滩高船吊客来急,日暮红月黑埋山”
胥城野挑了下眉,琢磨了半晌。
男人垂着的眼看不清眸色,只见对方手上一用力签子居然就这么碾成了粉末。
台下老少打着架,没注意这般动作,但一旁的衣彻却看的清清楚楚的,不免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折了,什么签?”衣彻问道。
“不太好就不说了,免得出口箴言了,”胥城野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摸了摸下巴,“今年忘记把不大好的签子剔出去了。”
“丘卿,再来抽一签,”胥城野看了眼台下还乱着的人群,补充一句,“随便抽,抽到好的为止,别让那些老头看见就成。”
“……”
夜深了,人散了七七八八,白日的热气也散下去了许多,朱桃开得更好了些,枝叶随风娑娑,很是宁静安谧。
南怀玉蹲在地上抱着酒坛子不撒手,一向精致管理的衣冠都有了些凌乱。
“莫求风呢?”
“他怎么还不来接我…我要扣他月钱了…”
“他的月钱大半都给你买挂饰了,还克扣人家?”衣彻笑了声,拢了拢月白的袖子,试图去拉对方。
“是丘卿呐…”小孔雀眯了眯眼,抬头瞧着衣彻,愁绪都溢了出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好想他啊。”
衣彻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帮着衣彻扶起了南怀玉,“我来。”
衣彻抬眼瞧过去,果然是胥城野。
只见对方顺手招呼来了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很能使唤人的让这几人把南怀玉抬回去——这人现在住在吴老头家里,和衣彻他们不顺路。
而被抬着胳膊腿儿的孔雀还是耍着酒疯,四处乱蹬,好在那胥畴机灵,才没让他摔了下来。
“我不回去…那老头没意思,我要和丘卿一起回家!”
“莫求风呢!他怎么还不来!”
胥城野冷酷无情地挥了下手,“抬走。”
望着南怀玉有些凄惨的离去身影,衣彻眼睛弯了弯。
“那孔雀倒是提醒我,我还问没过,”胥城野似是突然想到,慢吞吞问道,“丘卿打算什么走?”
衣彻闻言回头看向神色如常的男人,顿了顿道,“如果可以我想伤好些再走。”
“不知会不会太叨扰你。”
“自然不会,”男人听到了回答,绷着的弦松了许多,一派正经道:“你是我们族内的贵客,自然想住多久都可以。”
衣彻心下莞尔,不禁几分玩笑道:“是了,我还没赔胥族长那一窑的砸坏的窑器,怎么敢走呢?”
晚风吹过参天的桃树,枝叶娑娑,月光撒在纷纷落落的花瓣上,像是舞动的精灵。
“真好看啊。”
衣彻温和抬头望着那桃花,目光悠远,淡淡笑着。
胥城野微微侧头,看着月光下如玉如琢的青年,深邃的眼眸动了动,“最近气候时好时坏,朱桃花只是初开,晚些离开,到时桃花更艳,我带你去瞧瞧那时风景。”
“嗯,好。”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还未曾有人入睡,可有人就知今夜一定好眠。
……
——其实不该和胥城野那般夸下海口的。
从清晨到日落,已然反反复复做了好几次了。
衣彻蹙着眉望着烧起来的龙窑,擦了擦额头,白皙的额头上瞬间又蹭上了一层白灰。
太热了。
这对于属阴寒的雪山狐来说,太超过了。
青年眉眼忧郁极了,昨日自己非说还他一窑窑器作甚?定是喝醉了。
喝醉了的话,做不得数的。
也就是今日胥城野不知为何突然上山去,衣彻百无聊赖,也就将这烧窑的事提上了日程。
——如今倒好,这已经是他做坏的第三窑了。一旁亲情指导的胥椿和苦力一号胥畴、苦力二号南怀玉都已经坐在小板凳上睡死过去。
一个白天都过去了,天都有些暗了,胥城野巡山也快回了,衣彻抿了抿唇,和堆在一旁的废品面面相觑。
青年深沉思索着,他该怎么毁尸灭迹呢…
“衣彻哥,怎么又烧了一窑…”
少年晃晃走到衣彻身边,睡醒懵然地揉着眼睛,喃喃“这是第几回了?我怎么觉得天都黑了…”
才不。
衣彻目移,明明今天本就有些阴。
忽然轰隆一声巨鸣,响彻天际。
这声音震得大地都颤了颤,衣彻耳朵疼的厉害,五感敏感的南怀玉更是痛吟捂住耳朵。
“怎么了?龙窑终于炸了?”友情指导来的胥椿有些崩溃死死捂着耳朵,从睡梦中被震醒。
“椿姐…”
胥畴声音莫名有些发颤,僵僵转身望向声音源头。
“山塌了。”
薄雾笼罩的山如长刀斩缺一角,露出不知何时血红的镰月,山体悲鸣回响依旧残存在云霄山野间,久久不息。
“快多叫几个人去来!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多灾多祸唷…”
“除了族卫官可以上山,其余的人西边镇的去走访各户点清人口,东边镇的原地待命。”
“什么叫原地待命!族长还在山上!我们都上去找!”
“上什么山!等着城野出来再进去救你们么!”
“胥城野还没回来?”衣彻推开了院门,沉沉望着道上边跑边吵的镇上人。
“衣彻么?”有个领头的中年汉子打量了两眼青年,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可不就是说,不然那四周无人的桃山塌就塌了,哪里这么焦急。”
“诶这不小畴和椿姐么,”男人看见了衣彻身后的两人,皱眉严肃,“正找你们,可快回家别乱跑,这个时候别添乱啊!”
男人警告似的虚点了还有些没恍神的两人一下,然后歉然看了衣彻一眼,又朝着大部队跟上去。
“怎么今年又…”胥椿蹙着眉,英气的面容泛上一层忧愁。
衣彻闻言看向女人,“今年这样的事情很多吗?”
“是啊,暴雨干旱狂风都经历了遍,这山塌反而是影响最小的了。”胥椿手搭在焦虑咬指甲的少年肩上安抚着,苦笑,“你瞧大家那阵仗都训练出来了,不用担心的。”
“胥城野还在山上。”衣彻凝视着女人。
“没事的,放心衣彻,你信我的,”胥椿认真看向衣彻,“谁都会在那座山上出事,只城野他不会。”
“更何况族卫官也上去接应了,你安心等城野回来,千万别心急跑上山去,那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
“我和小畴先要回去待命了,你有事敲邻居的门让他们带你来找我就行。”
衣彻没有说话,只侧身给那急忙起来的两人让开了门。
“千万别乱跑,不然我可没法子和城野交代!”女人不放心又叮嘱了遍,扶着门盯着衣彻。
衣彻顿了下,点了点头,女人这才微微宽心地扭着一步三回头的少年走了。
院中晚风吹来山土的气息,衣彻望着天,天上太阳还未完全下去,却早早挂上诡异红月。
上一世,衣彻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日月同辉,山崩地裂,魇物肆虐,那血一样的颜色便已然预告了之后的灾厄。
可他这一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料理干净了东海魇物,为什么这赤月凌空没有延迟,反而提前了?
衣彻眸色冷然地望着那高高挂起的赤月。
若不是他为求份安心,提前进了桃花山…
这一世,变数太多了。
无论是这片土地上提前的魇灾,还是他进山时那一支奔他命来的追血箭。
衣彻指甲嵌进了掌心,神情不明。
风吹过朱桃,花瓣翩翩而落。
空荡荡的院内还烧着窑,却没有人有心情再等待下次的结果,平静的安逸梦终究还是散了,沉浸其中的人也该清醒了。
眨眼间。院中已然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