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替如芝处理掉毒血,包扎好伤口,已近卯时,天光开始亮起来。
此时如芝才悠悠“醒转”。
萧选眼神复杂地望着如芝,“你醒了?好好休息吧!”如芝蚊子般轻应了声。
彼此的声音里都透出疏离,仿佛昨夜以及从前的种种情谊,都随着今日黎明的到来被吹散,永久地留在了鸡茅山。
辛苦了一夜,兄弟三人简单地进了点早膳,来到悬崖边谈话。
“阿阙,你怎么看?”萧选神情晦暗无比。
“肯定是人为,否则不会那么巧,如兰和其他两名侍卫都昏睡过去。”言阙道。
“我查看过了,用的是迷烟,但不是江湖常见那种,否则侍卫再怎么无用也是经过训练的,就算睡着了,也不会什么都来不及做,就中招了……看来是无色无味,且力道强劲那类,是特制的那种货色!我方才刻意去感受,也只嗅到一丁点异味……又是帐篷,找个缝隙吹进去最是简单不过。“这种事情,只有林羡才懂得多些,所以他多解释了几句。
“但为什么不把渝王和那叫什么……如芝的,都一并迷倒,然后……”林羡做了个抹脖的动作,看向两位。
“是,为什么不?”萧选也疑惑,同时感到脖子处一阵凉气。
对方冲着自己来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不采用更简单有效的方式?否则图个啥?就如现在,害到的仅是如芝,而自己却无恙。
“也许,”言阙慢吞吞地,“你那时还未入睡,正在兴致高涨时……万一被你发觉,岂不是不仅达不到目的,还可能反被追杀?……你昨晚怎么……搞那么晚?”
萧选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许是晚膳饮多了些鹿血……”
两兄弟都噎了噎,沉默了会儿。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下,”林羡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蛇,哪怕是毒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它觉得受到了威胁。放蛇的人哪能料想到你们会主动攻击它?如果你们都不动,哪怕熬到天亮,它可能自己也就走了。”
“阿羡的意思,对方并没有一定想要我性命?”萧选反应极快。
“可能。对方目标是你,这能肯定,但并没有想到你竟那么晚还没睡,还精神着,也许这是他没有敢用上迷药的原因……
“再换个角度想,这么一条毒蛇,若没有事先早就准备好,怎么会正好来得及捕捉到且送来你的帐篷?这种五步蛇可没那么容易捕捉。
“再捋一捋嗷:用上了迷烟,对你做啥都可以……不用迷烟,用上毒蛇,毒蛇可能自己走了……假使是因为你还精神着、不敢用迷药怕被你反制,但不愿如此轻易罢休再用上后招……也许,毒蛇就是接着的后招;
“也许,自始至终,对付你就只想用毒蛇这一招——
“我可能更倾向于后者。“林羡边想边说。
“那你刚才又说,毒蛇不会主动攻击人?”言阙找出问题所在。对于花花草草,自己还略懂一二,对于动物、尤其是蛇这种恶心东西,自己可丝毫不懂。
“也就是说,假如,如芝没有攻击这条蛇,也就不会被咬;那我们即使看到它,可能也只是受到惊吓……所以,对方、只想吓吓我、并不真想杀我?”萧选极快接上。
“万一你倒霉,真被咬了,有阿羡在,也能救……”言阙喃喃道。
林羡微微点头。
三兄弟俱是聪明之人,这么一讨论,事情的真相呼之欲出:
对方想用毒蛇来恐吓萧选,为避免周围侍从的干扰,将他们先迷晕了;
没想到如芝护主心切,主动攻击了毒蛇,被咬伤了;
万一萧选倒霉,真被咬了,只要施救及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方……那会是何人?”言阙看着萧选。
“林公子!林羡!”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地冲过来。
三人回头看向来处,是如兰,只见她素日甜美娇媚的脸上,此时涕泪横流,甚是不雅。
她体质较另两位侍卫弱,所以才将将苏醒过来,而那两名侍卫已经被徐队正拘押去审问。
林羡皱眉,看向显然对他并不友好的姑娘。他对她们并不熟,没见过两次,更分不太清她们,哪个是芝哪个是兰。
“如兰姑娘,你怎么了?”言阙迎上前,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言公子!如芝姐姐被他们、被林羡林公子轻薄了,现在气得不想活了!”
“什么?!”林羡吃了一惊。自己哪有轻薄她?
自己又是杀蛇、又是吃力巴吽帮她清除毒血,才把她救活过来,她还要寻死觅活?真真是岂有此理!
“如兰,你休得胡吣!”言阙呵斥到。“阿选,你说句话!”
萧选目光沉沉,眸中色光浑浊发红,仿若一名倦极的垂垂老耄。
沉默片刻后,他对如兰温言道:“如兰,林公子他们并没有轻薄如芝,你去照顾如芝吧,我们在说话,别来打搅。”
如兰不服气,“可是如芝姐姐被他们看了全身,还被他摸了、摸了那种地方……如芝姐姐现在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不停伤心流泪……这些,还是我问了那个女役,她告诉我的。”
言阙勃然大怒,“疯话!混账!当时是个什么凶险的情境?你什么都不清楚,居然敢在这里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
如兰真没料到,向来斯文温润、脾性如同其两小厮名字“霁月清风”一般和蔼清雅的言公子,突然发怒起来竟如此可怕!
她吓了一大跳,但仍倔强地嗫嗫到:“可、可现在让、让如芝姐姐,怎么有脸做人?”
“命都要没了!还考虑如何做人?滚!给我滚得远远的!滚!”言阙暴怒,不顾风度,抬脚踢她。
林羡拉住了他,他能明了好友的感受,同时也回想到了当时萧选的反应了!
言阙自然也回想到了当时情景。下人如何感受,他倒并不是太过在意,他在意的是三人之间,不能因为救一个下人,而导致隔阂,所以他只能用对如兰的怒气,来遮掩、来分散,这种尴尬。
他自己,对萧选当时的做法亦是不能苟同的。
如兰不情不愿地走了,三人默然。
过了一会儿,言阙:“会不会,毒蛇是自己来的?毕竟这儿是山林……”
“不会。哪那么巧,正好来到我的帐篷,而周围的人都被迷倒了。”萧选恹恹地。
“也是。”言阙又觉得没话可说了。
应该就是那个缘由,才解释得了。
不错,就是如此。
“那,不管是要或是不要性命,谁的安排?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后呢?”林羡把手里的树枝远远地扔出去,好像是能扔掉某些不快的想法。
“可能是老大。他前阵子想要拉拢我,跟他一起对抗老六和老九,我没有接茬,他恼羞成怒了?”萧选自问自答。
言阙和林羡都明白他说的老大他们是谁。
萧选接着又道:
“不过,也可能是老六或老九。老大在外面放风我会靠向他,老九他们最近恼火得很。”
待萧选说完,言阙道:“可是你又没有什么差使,他们拉拢你做什么?而且你一向注意,和他们间保持距离的……”
“渝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差使?”林羡奇怪道。在大梁,男子十八成人,就是要出来做事干活的。
“你还不是没有事做?”言阙故意瞪他。
他这回帮着萧选怼他,是怕萧选再难堪。
他有意要做两兄弟间的调味剂。
“上次家宴上,父皇喝多了,看着我们一众兄弟,很高兴,说:自己儿子众多,跟祖辈们相比,算是有福之人啊……往后各兄弟都要为他做事,出出力、分分忧,也不能总是老三、老六来做……可能因此,老大想来拉拢我凑一个数吧。”
“确实。听父亲说,济王的那些拥趸,在朝堂上甚有意见,要求皇上给济王多派些差使,为皇上分忧——想要多积功德了,哈!”言阙不屑道。
朝堂起风云了。
“我这回去往北境一趟,是最后一段游历了,结束后回到师门,论文辩答结束,就要正式出师下山。不过,也可能会留在师门做事。”林羡回答言阙方才的话。
“阿羡,你回来吧,我和阿选都需要你。我们是铁三角啊。”
林羡未置可否。自己的未来,自己还未考虑好。
“现在朝堂局势微妙,父亲勒令我,在司里少说、多做、多看……我憋屈也就算了,但这次,阿选都差点没命了……阿羡,回来吧!”
“阿羡,我、我也……很希望你能回来。”萧选的语气里透露出满满的真诚。
“那条路——难道渝王也、有意、搏一搏?”林羡看向萧选。
“不!我只想将来能得个闲散王爷当当。”萧选决然道。
“阿选先得把命保下来……如今看来,你的日子越来越难了。”言阙叹道。
“先不说这些了,令人烦躁!我提议,我们三人,结个异性兄弟吧,我让徐队正去准备香炉等物什……”萧选突然想到个主意,兴奋起来。
“这不合适!我们岂能和天子之子结兄弟,要是传出去,对你可不利,徒留话柄予人。”言阙不甚赞成。
“那……我们就不惊动他人,就撮土为香,初日作证,如何?”
此时,太阳已然跃出山谷,渐渐升高,霞晖洒满了山林、草地、悬崖……也映红了三人的头脸……
在旭日的映照下,仿佛所有的阴暗都消散了,让人心情振奋、跃然开朗。
三个年轻人对着冉冉初生的朝阳跪拜,口念盟誓:
“情比金坚,义如兰香”;
“共患难,同富贵,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并按龄序齿:林羡大哥、萧选二哥、言阙三弟。
辰时刚至,这支队伍即拔营返回京城。
徐队正则继续审查是谁下的迷香、谁放的毒蛇?
但三兄弟心里都明白,这事、是查不出来了。猎场何其大,昨晚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
查就查吧,至少表明个态度。
他们得赶紧回京,如芝的毒虽已被吸出,但是最好再让医师看下,用上好药,尽量减少后遗症。
因为有病患在,队伍就走得快不了。
三兄弟刚刚结义,此时感觉倍儿亲,也正好边骑马边畅聊。
“大哥,”萧选感觉叫这个大哥,和叫萧迭那个大哥不一样,这个虽然只是义兄,但自己叫起来却更顺口、更畅快,是因为心里更乐意吧。
“林羡大哥,你这次会过了中秋再走吗?”
“不,我中秋前就走了。”
“这么早!再过几日就是皇祖母五十七岁生辰,你也一起来吧。皇祖母好热闹,听说父皇这回要搞个文试武试的比赛,来逗她开心,文试有阿阙,武试就靠林大哥了!咱们露两手给那帮人瞧瞧。”
今日结了义兄弟,萧选感到自己,主心骨有了,依靠也好像有了,不由振奋起来,昨晚的恐惧也成了昨日黄花。
如果不是有这两个兄弟、尤其林大哥在,还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会永远地留在鸡茅山。
“阿选说得好!我们三兄弟正式横空出道,让京城那些人睁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铁三角,别再觉得我们好欺负!”言阙举双手赞成,豪气干云!少年人心性,喜欢热闹,好胜心强,虽然一直被父亲敲打,要稳重再稳重,哪里稳得住嘛。
林羡微微一笑,正要搭话——
“殿下!殿下!”
前面的车辆停下,如兰跌跌撞撞扑过来,又是满脸泪痕。
言阙见之,生气地撇过了头。
不待萧选发声询问,如兰就哭喊道:“殿下、殿下!如芝姐她……咬舌自尽了!”
“啊?!”众人皆震惊!
车厢里,斜倚着靠垫的如芝,此时头已经歪在了一边,嘴角几丝血痕尚在。
林羡再次并指去她耳侧,又移至鼻端,终于摇了摇头。
“方才大伙儿停车休息的时候,如芝姐赶我下车去走走,说我一直坐在车上,腿脚会发麻,说不用我陪着她,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后来上车再启程的时候,她还对着我笑了笑,让我唱首小时候她教过我的摇篮曲给她听……后来车晃得我瞌睡,我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她就、就这般……”如兰哭诉。
萧选爬上车,手脚发抖,心如鼓擂,面上尽量不显。
他轻轻揽起如芝的头,昨夜,她也是这般,揽着他的头……
他把她抱扶起来,果然看见枕头下压着一张纸,此刻露着小半张在外……他把它抽出。
信是写给如兰的:
“如兰,我要走了,太苦了,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不想带着残败的身躯,再回到那个肮脏、丑恶的地方。
就让我走在这干干净净的途中吧。
不要哭,帮我就近找个清静之处埋了。
如兰,下世再做姐妹。
走了!“
笔触拖沓凝滞,可见运笔时甚是无力,是拼尽了力气写下的这几个字。
信是写给如兰的,不是给他的,信里没有提到他半个字……
她怨了自己?恨自己?
莫非,她知道自己欲放弃她之事?她知道自己、不肯救她?
她早就醒了?
她……
此时,多年来的悉心照应和爱护陪伴的场景,也一一浮上心头,她的温柔、她的细致、她偶尔显露的倔强……和眼前的她,虚白的嘴角带着血丝的形容,交替浮现在眼前……
萧选心痛如绞,面上神情终于扭曲,她在恨、可自己也恨,到底、我们、该恨谁?
他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身边如兰还在嘤嘤哭诉……
他脸色狰狞,头面紫涨,终于喉咙底憋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来:“够啦!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