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竺方才还在房中模仿那些闺秀步态,此刻月光却已静静漫进这间逼仄的灶房偏屋。半月来从上房一路退到这紧邻厨房的陋室,连窗纸都透着油烟熏黄的旧痕。
桌上几碟素菜泛着青白的光——清炒芥蓝、凉拌莴笋、一碗寡淡的豆腐汤,连半点油星都看不见。
"这莫不是要出家当姑子去?"陆临风附在她身上盯着满桌素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这女子的身体近日来的变化他比谁都清楚——饥饿时胃袋绞痛的实感,寒风入骨时真切的战栗。这些本该随着死亡消散的知觉,如今却借着这具躯壳死灰复燃。
白如竺将一筷野菜塞进口中,菜叶寡淡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嫌素?"她冷笑,"有本事自己找具身子吃荤去。"
陆临风忽然噤声,他生前最厌这等清汤寡水,如今附在这丫头身上,倒连口腹之欲都要受制于人,他不是不知道这半个月从上房一路退到这紧邻厨房的陋室,看着放在桌角的钱袋瘪得可怜,依稀可见里头躺着最后几枚铜板。
白如竺的指尖在袋口流连,眼前浮现出那夜从村长腰间顺走钱袋时,指尖沾到的血腥气。她突然将剩下的菜推到一旁,七分饱的胃里泛着酸水。
"再瘦些才好。"她对着铜镜扯开衣领,锁骨嶙峋的阴影里还留着昔年鞭痕,"虞家那个娇小姐被拐,如今该是弱柳扶风的模样。"
"饿出来的憔悴,可比胭脂水粉真切多了。"
陆临风望着镜中她将腰带又勒紧一格,忽然想起乱葬岗里那些饿殍——也是这样,肋骨根根分明地刺破青白的皮肉。
"你这身子本就单薄。"陆临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起这女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罢了,随你。"
......
月光透过窗纸,在浴桶水面碎成粼粼银片。
"今晚洗干净些,不知剩下的半个月,还有没有得热水洗澡。"白如竺褪去外衫,踏入小二备好的浴桶。
陆临风正附在那件外衣上,顿时觉得魂体发烫:"你......也不避讳些。"
水声轻响,白如竺把玩着湿漉漉的发梢,语调里带着促狭:"小鬼头,跟在宁王身边这些年,难不成还是个雏儿?"
"就你这副干瘪身子,本小鬼还看不上眼。"陆临风强作镇定。
"哦?"白如竺忽然转身,湿漉漉的手臂搭在桶沿,面朝外衣方向:"那你说说,宁王床笫之间......"
"......"陆临风被她直白的话语噎住。
见他不语,白如竺继续道:"听说他生得比女子还精致,惹得全任京花楼里的姑娘们个个惦记呢。"
"听这口气,你也惦记?"
白如竺睫羽低垂,"不过数面之缘。"
她确实与宁王有过几面之缘。那位传闻中风流倜傥的王爷,偏生总在她最狼狈时出现,他每次都无意间的“帮”了她,她想许是恰巧也挡了他的路了吧。
陆临风暗自诧异。他生前确实不曾注意过这般人物,"当真只是见过?"
"阴柔型的男人不是我的菜,阳刚之气才最吸引我。"
"......"
陆临风只觉相貌乃父母所赐,岂是他能抉择的?
"怎么哑巴了?"白如竺跨出浴桶,旧衣窸窣,"这般护主?"
陆临风急忙闭眼,却因附在衣物上,清晰感知到每一寸肌肤的温度。魂体竟无端燥热起来。
"怎么不换新衣?"
"明日都要流落街头了,穿什么新衣裳!"白如竺没好气地系紧衣带。
"你......"
......
铜镜中忽然闪过一道红影。陆临风这才发现,她旧衣内衬竟缝着暗袋,里头一截刻着“思”字的珊瑚手串若隐若现。
他心头剧震——那分明是去岁中秋,自己随手赏给舞姬的物件,可眼下竟辨不清是否原物,毕竟这样的红珊瑚手串,他当时拿在手里也没一个时辰。
当时那女子薄纱覆面,不慎撞到他,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他不过随口宽慰,又随手解下腕上珊瑚串递去,权当安抚。那时只觉这舞姬胆小如鼠,如今想来……竟是刻意为之?偏生此刻怎么也想不起那纱幔下的面容,只记得一抹刻意低垂的头饰。
窗外更鼓传来,白如竺吹熄了灯。
黑暗里,陆临风听见她翻身的窸窣声,和自己早已不存在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震耳欲聋。
白如竺在衾被间蜷起手指。想起方才自己说的所谓"数面之缘",
只不过那年中秋,白衡提议全家去任京游玩。她本疑惑母亲许曼香怎会允她同去,后来才知——原是听闻太师府设宴,宁王赴席,便想让她扮作舞姬去攀附权贵。
毕竟坊间传言,宁王虽未必娶,但事后总会赏些银钱打发。可就在宴上,她亲眼瞧见一个舞姬失手打翻酒盏,被太师府的人当场拖出去杖毙。
她怕极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趁宁王离席时佯装不慎撞上他。可真正对上那双眼睛时,她想起方才那舞姬的下场,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宁王并未动怒,反而温声宽慰,甚至解下珊瑚手串赠她。回去后,许曼香勃然大怒,连抽带骂她连勾引人都不会,将她锁进柴房饿了两日。
所幸,这珊瑚手串藏得极好,从未被发现,当初还盘算着等日后离开了拿去典当,哪料到至今仍随身携带着。
......
“你睡不着?”陆临风附在她衣襟上,小心翼翼地问。方才她勉强答应让他附在身上,说是最后一夜住客栈,权当施舍他感受床榻的温暖。
“嗯……”
“在想宁王?”
“滚!”
“恼羞成怒了?”
“滚回你的地缝里去!”她猛地坐起身,作势要下床。
“哎,我错了,我错了……”他连忙讨饶,毕竟这件房间连窗纸都透着油烟熏黄的旧痕,最后一夜他可不想宰沾染一分了。
白如竺冷哼一声,重新躺了回去。
陆临风暗自苦笑。这竟是他第一次向女子低头认错——生前,唯有在母妃面前才会这般服软。那时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皇子,母妃尚在,连同一母所出的二哥也与他亲近。
可后来,母妃走了,兄弟二人渐行渐远......
陆临风只觉魂体骤然一轻,仿佛被无形之力攥住咽喉。天旋地转间,再定神时,满目皆是熟悉又陌生的荒凉之地——不知何时,竟被生生拽回了这方寸坟茔。
夜风忽地转急,细密的雨丝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古怪的是,方才还月朗星稀。偏生就在大理寺少卿司清羽那声"开棺"令下的刹那,这雨便似得了号令般骤然而至,仿佛连天公都在为这冒犯死者的行径蹙眉。
待陆临风看清眼前的情形后,扶额苦笑,"司清羽,你这是做什么?"
"本王生前可未曾得罪过你。"
......
果然如他所料,活人耳中容不下亡魂絮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棺木被撬开的瞬间,腐臭扑面而来。衙役们面面相觑——堂堂宁王棺中,竟无一件金银玉器,唯有一具开始腐烂的尸身。
司清羽上前,掀开尸衣仔细查验。见尸身完好无损,他正要下令剖验,郁蜀急忙劝阻:"大人,宁王毕竟是皇子,若损了遗体传出去......"
司清羽沉默片刻,终是摆手:"盖棺。"
陆临风恍然——他这是要查自己的死因?
记忆忽而翻涌。年少时在崇文馆,司清羽不喜诗文,独爱骑射,每每拔得头筹。自己还曾向他讨教过箭术,自是相伴了少年时光,后来司清羽外放儋州,再归来时,二人却渐行渐远。
司清羽厌恶他风流放浪的模样,却不知他不过是故作荒唐,只为在二哥眼皮底下苟全性命。再后来,司清羽官至大理寺少卿,而他......
天光微亮,坟茔四周复归沉寂,潇潇雨声渐止。众差役交头接耳,皆道这场骤雨来得古怪,倒似宁王在天之灵有所感应。
最后,司清羽亲手将那块刻着"财宝已取,尔等无用之辈"的木牌重新立好,转身离去。
陆临风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唇角微扬:"故友之中,肯来坟前看我的,也就只有你了。"
"若有来世......"夜风卷起未尽的话语,"定与你把酒言欢。"
等等......
他忽觉蹊跷——那些衙役分明也沾了他坟前的土,为何偏偏附身不得?
沉吟半晌,竟悟出个荒唐缘由:自己这孤魂,竟只能寄于女子之躯。
"呵......"他嘴角泛起苦笑,"莫非是生前风流债欠得太多,死后才落得这般下场?"
"不对......"转念间又想起什么,"眼下能确定的,唯有那女子可闻我声,旁人皆不得闻......"
夜风呜咽,似在回应他的调侃。
他试着想回到那女子身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感应不到她的气息。魂体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任凭他如何尝试都无济于事。
"罢了......"他飘回自己的坟头,倚靠着冰冷的墓碑,"睡醒再作计较。"
天色刚蒙蒙亮,司清羽一行人赶回柳叶村时,正撞见仵作老刘等人抬出一具穿着大红嫁衣的尸体。
那尸体在夏日河水中浸泡多时,早已肿胀变形,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五官模糊难辨——分明就是那个阴婚新娘的尸首。
仵作老刘抹了把额头的汗,躬身禀报:"大人,这尸首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刚打捞上来。怪的是......"他指了指河边,"这河里的鱼全翻了白肚,死得邪门。"
司清羽蹲下身,手指刚触到尸体肿胀的腕部,目光却骤然一凝——那嫁衣宽袖滑落,露出右臂上一大片焦黑的痂痕,边缘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可验出是何毒物所致?"
老刘为难地搓着手:"眼下器具简陋,恐怕......得容老朽些时日。"
一阵阴冷的河风卷过,鲜红的嫁衣被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泡得惨白的皮肉,和岸边翻着白肚的死鱼一样,泛着森然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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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就你这副干瘪身子,本小鬼还看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