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嘴腾起白雾,水珠溅在桌面上"滋"地烫出几个小坑。
"你疯了?"陆临风的声音从地板缝里炸出来,昨夜刚立下共生契约,今晨她便行使了"竭尽所能,助身主成事"的条款——这女子竟要冒充镇北将军之女!
他早该料到。当她追问起将军千金特征时,他便吐露了告示上未写的细节:右臂满是烫伤。这般代价,哪个女子愿承受?任谁听了都要打退堂鼓,可眼前人竟面不改色地拎起了装满开水的铜壶......
当听闻镇北将军千金右臂布满烫痕时,白如竺唇角竟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常人眼中的可怖伤痕,于她却是天赐良机——正好能掩盖自己右臂那片淡红胎记,自小就如附骨之疽的耻辱印记,也正好带着那抹永远烙在烫伤下的血色,替"她"把这人世间的路,一寸寸走下去。
她缓缓卷起右袖。那片蜿蜒如毒藤的胎记在肌肤上张牙舞爪,是伴随她半生的诅咒。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恨不能用匕首将这块皮肉生生剜去。如今倒能借这烫伤之名,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将这耻辱的印记,永远葬送在火痕之下。
"那胎记根本不用——"陆临风话还未说完。
白如竺已经咬住布条。她右臂悬在铜盆上方,淡红色胎记在烛光下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壶嘴倾斜的瞬间,陆临风突然想起十五年前虞府内院——那个奶娃娃被烫伤时,撕心裂肺哭嚎的摸样。只是此刻,眼前的女子连闷哼都无,唯有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呃——!"
布条深深陷进她齿间,脖颈上青筋暴起。滚水浇过胎记时,皮肉立刻翻出细密的血泡,与原本的红色胎记交融成狰狞的图腾。热水顺着手臂砸进铜盆的声音,竟比惨叫更让人毛骨悚然。
"周太医当年......"陆临风魂体发颤,"只说是普通烫伤......"
白如竺吐出变形的布条,唇上还留着带血的牙印:"现在......是旧伤了。"她盯着肿胀的手臂,居然勾起带着鲜血的嘴角,"正好......消了这胎记的轮廓。"
"虞文德若知道......"
"他只会庆幸女儿还活着。"白如竺截断话头,纱布缠上手臂时勒得死紧,"就像你庆幸还能附在人身上,而不是烂在坟里。"
阳光穿透窗纸,照见桌上凝结的血沫。
陆临风突然意识到,这丫头狠起来,怕是连阎罗殿都敢烧个干净。
待白如竺解开臂上纱布。原本狰狞的烫伤已结出淡褐色的痂,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这半月来,她每日用姜汁与朱砂调制的药膏反复涂抹,让新伤呈现出经年旧疤的质感。
窗外忽传来报童的吆喝:"柳叶村灭门案最新进展!圣上特派大理寺......"
酒楼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要说是宁王显灵啊,那墓地周边的草都枯成灰了!"
满座哗然中,陆临风感受到这女子的异样,附上她左手,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笑脸:"有人替你背黑锅,不该高兴么?"
"这会儿不护主了?"她捏碎一粒花生,壳屑簌簌落在桌面。
"我家主人生前光风霁月......"话音未落,附体的他控制着双手往胸前一抱,却忘了此刻共用的是女子身躯。柔软的触感惊得他立刻撤手。
白如竺只觉耳根莫名发烫,却故意凑近虚空低语:"也是,生前风光霁月什么流言蜚语没有经历过。"
......
"哐当——"
茶壶砸在桌上,滚烫的水溅在桌布上,白如竺的右手悬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地轻颤——手臂上烫伤的皮肉还未愈合,稍一用力就撕扯出钻心的疼。
陆临风叹了口气,无形的力量托起她的左手,稳稳执起茶壶。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热气。
"你看,宁王显灵了。"他忍不住道。
"不会说话就滚回地缝里。"白如竺冷笑,却还是接过茶杯。
陆临风不恼反笑:"我的大小姐,往后可得收收脾气。"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任京的贵女们可不会这般——"
"哦?"她挑眉,"那她们该是哪般模样?"
一提起"贵女""端庄"二字,白如竺眼前便浮起叶媚娘的模样——刘大夫那位商户出身的妻子,是这穷乡僻壤里唯一衬得起这两个字的。
她总记得叶媚娘提着素绢裙裾,莲步轻移,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却始终纤尘不染,仿佛连尘土都自惭形秽,不敢玷污她的鞋尖。
她回到客栈厢房,试着模仿记忆里那位商户小姐的步态。脚尖刚点出半步就猛地收住——这种弱柳扶风似的走法,活像踩着棉花挪步。
"走路要这般慢?"她走了两步,却又嫌别扭,一把掀翻了凳子,"矫揉造作!"
陆临风在她脑海里笑得打跌:"贵女们可不掀凳子。"他顿了顿,"她们会这样——"
忽然,白如竺的左手不受控地抬起,指尖虚虚搭在右手腕间,脖颈微垂,露出修长的线条。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莫名透出几分矜贵。
"......"
她猛地甩开手,耳根却悄悄红了。
"你生前,"她突然问,"抱过很多这样的贵女?"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何止抱过——"话音未落,陆临风猛然惊觉失言,魂体都僵了僵,"咳......我是说,曾见宁王这般抱过佳人。"尾音尴尬地消散在空气里,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窗外的夕阳斜斜照进来,将白如竺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里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烫伤的痕迹。
......
话说那位大理寺少卿......
夜黑风高,大理寺官靴踏破柳叶村的寂静时,已是子夜时分。
郁蜀的指尖微微发颤,满地狼藉中,一半村落化为焦土,几具未燃尽的白骨在灰烬中若隐若现。
"大人,这......"他咽了咽唾沫,"该不会真如传言所说是宁王的恶魂作祟?"
大理寺少卿司清羽半蹲着身子,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祠堂牌匾的残片,灰烬从指缝簌簌落下。
"本官从不信鬼神。定是人为。"
话音刚落,一阵骚动传来。只见衙役押着个壮硕汉子踉跄而来。
那汉子隔壁村都叫他老陈,他扑通跪地,额头抵着焦土浑身发抖:"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当时看见火光就跑了,实在......实在不敢救火啊。"
"不敢?"司清羽起身走近时靴底碾碎一块焦木。郁蜀注意到大人眯眼的动作——这是起疑时的习惯。
老陈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不是我!是......是那日柳叶村在办阴婚!黄村长家儿子喝酒猝死,花二十两买了个白家的女儿配冥婚......那场面,谁见了敢管啊大人!"
郁蜀倒吸凉气,配着腰刀的手不自觉收紧。司清羽却只是用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坟茔在何处?"
"祠堂后山......"老陈突然疯狂磕头,"大人开恩!小的真不敢去啊!"
"由不得你。"郁蜀一把揪住老陈后领。火光中,他看见对方□□竟已湿透。司清羽早已大步走向后山。
夜风呜咽,祠堂后山的小径被枯枝割裂成斑驳的暗影。
老陈佝偻着背,眼珠子左右乱转,仿佛黑暗里随时会伸出惨白的手拽住他的脚踝。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贪那五十两银子,说自己目睹了火灾。
郁蜀见他抖如筛糠,不耐烦地喝道:“让你带个路,怂成这样,还算个男人吗?”说着,重重一拍他的肩。
“啊——!”老陈猛地一颤,竟惊叫出声,差点栽进路旁的荒草丛里。
而一旁的司清羽神色未变,月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他自幼不信鬼神,官至大理寺少卿后,更是见惯了尸骨亡魂。
父亲司太傅曾逼他弃武从文,可他偏不爱那些风花雪月,反倒痴迷于剖解人心,与穷凶极恶之徒周旋。
“到......到了……”老陈哆嗦着指向前方一座新坟,土色尚新,纸钱散落一地。
“开棺。”司清羽淡淡道。
“大人!这......这大半夜的,惊扰亡魂是要遭报应的啊!”老陈扑通跪下,额头抵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无人理会。衙役们沉默地挥铲掘土,铲刃不时刮过棺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浓稠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这具红漆棺椁造得精巧,像是特质的,但暗扣机关却早被利落破开。棺盖上横七竖八布着尖锐的划痕,倒像是谁用细小的银器泄愤时留下的。待棺盖掀开的刹那,一股腐臭扑面而来。
郁蜀掩住口鼻,皱眉望去——棺中躺着一具惨白的男尸,正是黄村长之子。陪葬的金银玉器不少,却不见阴婚新娘的踪影。
“新......新娘呢?!”老陈探头一瞧,脸色唰地惨白,双腿一软,竟直接昏死过去。
郁蜀心头一凛,低声道:“大人,凶手莫非是那阴婚新娘?”
司清羽眸色深沉,未置一词,只抬手示意重新封棺。
夜风掠过坟头,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灰,像极了那夜柳叶村的漫天火星。
回程路上,司清羽忽然驻足,冷眸微敛:“宁王的坟茔,可在这附近?”
郁蜀一怔,连忙答道:“听说是在这一带。”说话间他偷瞥了自家大人一眼,心中暗忖——自跟随大人起,也没见过他与宁王素无往来,为何突然问起?
司清羽淡淡道,“带路。”
郁蜀不敢多问,连忙唤来本地衙役。那衙役一听要去宁王坟茔,脸色顿时煞白,结结巴巴道:“大......大人,那地方邪性得很,今夜又开了一个棺了,您看是不是……”
司清羽眸光一沉,那衙役立刻噤声,硬着头皮提灯引路。
夜雾渐浓,枯树虬枝在风中摇曳,像无数伸向天空的鬼手,缠绕着那座孤坟。
郁蜀的靴底碾过荒草时,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像是踩碎了谁的骸骨。
"大人,这......"他盯着那块歪斜的木牌,喉结滚动。牌上潦草的字迹仿佛带着嘲弄——"财宝已取,尔等无用之辈"。
司清羽的指尖抚过木牌边缘,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
宁王本该入葬皇陵。可坊间传闻,宁王是暴毙而亡,连太医都诊不出病因。有人说他是纵欲过度,染了风月场上的脏病;也有人说,他府上夜夜笙歌,死时七窍流血,模样骇人……
圣上震怒,当即下旨:“拖出去,离京远些,随便寻个野地埋了!”
"挖。"司清羽突然开口,惊飞了坟头一只夜枭。
郁蜀的佩刀当啷作响:"可这盗墓贼都......"
"正因被盗过,"司清羽扯下官袍玉带,"才更要看看,他们究竟带走了什么。"
他的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青芒——那是他十七岁岁生辰时,从一具尸体心口拔出来的。
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像极了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