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场暴雨从夜里下到了早上,窗户上不断有雨水砸落的声音扰人清梦,沈候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觉得下巴一阵发痒,他不舒服地伸手抓了抓,却抓到一手头发——眉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颈窝,手臂攀到他的后背,一条小腿被夹在他的腿间。
他赤身贴着她寸丝不挂的肌体,伸手抚摸她光滑的背脊,大手不断地上移,直到指尖触碰到她颈后那颗黑色的小痣。
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这么多天,什么问题都出现了,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多少次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想好好聊明白,却从一个简单的拥抱变成尤云殢雨的一夜,然后默契地对一切问题闭口不谈。
可是又有多少次,他看着眉豆留给他的一个背影,觉得不如就这样拖着吧。
不谈也好。
有的谈话就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什么妖魔鬼怪都会从里面爬出来。
眉豆上午有一个面试,化妆品企业的市场营销岗位,她收拾了一下,终于又穿起职业装,和沈候前后脚出了门。
面试完她就回家了,外面又湿又热,她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拎上包进了屋。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她看着沙发上的黑色外套有一点一点的白,走近了一瞧,才发现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上了很多纸屑。
想到自己居然穿着这么一件衣服在面试的时候丢人现眼,她有点心烦地去洗衣房拿出粘毛器,在衣服上从头到尾滚了一遍。
她上楼走进衣帽间,早上急匆匆地没注意,这会儿她才看到地板上一点一点的纸屑。
眉豆下楼拿了吸尘器上来。一旦一件衣服上有纸屑,那一批洗的衣服,一定都沾上了纸屑。她撑着吸尘器,看着一橱的衣服发愁。
晚上沈候回来,一进门就嘟哝:“烦死了,这衣服怎么回事儿?”
眉豆正在客厅做瑜伽,闻声扭头看他:“有纸屑是吧?”
“嗯。”他抖着西服,两三块细碎的纸片飘下来。
“诶!你别弄地上,”木已成舟,眉豆指挥他,“吸尘器在楼上,去拿下来吸干净。”
他往沙发上一坐:“放楼上干嘛?”
“衣帽间地上掉了好多。”
他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不情不愿地上楼,拿着吸尘器下来,把门口那一角弄干净后,瞥了眼在瑜伽垫上把脚扳到头顶的眉豆。
他给吸尘吸换了个吸头,提在手上往车库走去,钻进车里,吸掉那些小纸屑后,他又弓着身子给车里的角角落落弄了个干净。
再回到客厅,眉豆已经把瑜伽垫收起来了,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候上楼,看着地板上不时出现的碎纸屑,既懒得下楼拿吸尘器上来,也不愿意蹲下来拿手拾干净,看着又直觉得堵心。
一股邪火就这么憋着。
眉豆晚上在书房练字,一直写到十点半才回屋洗澡,磨磨叽叽地从头到脚收拾完上床,已经过十一点半了。
他催她:“快点,我明天还早起呢。”
眉豆走出浴室才想起没涂唇膏,又走回去,沈候忍不住“啧”了声。
“干嘛,”她回到床上,“你困就先睡好了。”
他忿忿地转了个身,背朝眉豆:“你是不用上班,不用早起……”
“喂,”她扑到他的肩上,“别讲这种话好不好?”
沈候睁眼与她对望,并不服输:“本来就是。”
她不屑地一扯嘴角:“那我也可以说,我本来有很好的工作机会,全都是因为你,我才不得不放弃了。”
“怎么,很后悔啊?”他坐起来,“巴不得去韩行那儿是吧?”
眉豆不像他那么激动,反而坐在另一头冷冷看着他:“知道自己玩不起,就别提。”
“你……”
她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干嘛,又戳到你脆弱的自尊心了?”
眉豆想起沈候今天一进家门就坏脾气地嘟哝,让他上楼拿个吸尘器还长吁短叹,她心里那点儿因为衣服上的纸屑勾起的熬心霎时放大了。
搞什么?明明是你洗衣服之前没把口袋里的纸巾掏出来,你凭什么冲我发脾气?
沈候气急败坏道:“你想去他那儿就去啊,腿长在你身上,我还能跪在地上抱着你的大腿求你不要去么?”
“我没有去是因为我尊重你。”
“嚯,我谢谢你,不过用不着,”他手一挥,“别说去他那儿上班了,你想去和他一道过日子我都没意见。”
“不,沈候,”眉豆镇定地摇头,“不用把事情扯到别的地方去,你我都知道我和韩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个不过是想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可是说到底,你不想让我和韩行接触,只是因为你输给过他;如果我不去你那里上班,却愿意去韩行那里上班,那你的面子就丢得更大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眉豆!”
“所以你没有资格拿我不工作说事,我之所以不工作,还不是为了你那点自尊心,为了你那点男人的面子!”
她说完就跳下床,抓起枕头要往客房走,沈候迈开大步挡在她前面,拽过她怀里的枕头丢回床上。他说:“你不准走,有什么事我们在这儿解决了。”
眉豆仰头看着他,指着地上隐隐约约的白色碎屑噼里啪啦地开口:“我说过好几次了,你衣服脱下来之后要把口袋里的东西翻出来,你自己不听劝,觉得麻烦了就朝我撒气,凭什么呀?”
沈候拧着眉头:“就算是我忘了,我错了,那你把衣服挂起来的时候难道没注意到么?你注意到了为什么当时不处理了呢?”
“我只是不上班,又不是待在家里给你做保姆,我也有事情要忙,我不能有做事疏漏的时候么?你凭什么朝我撒气?”
他斜斜倚着墙,脸上露出疲惫:“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全是我的错,你就没有错!”
“不,你可以指责我,如果是因为我吃避孕药的事,我可以向你道歉,”她定定地对着他的眼睛,“但是我也要说,除了那件事,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别再因为不相干的人让我们之间难堪了。”
“呵,不相干的人……”他嗤笑一声,“既然是不相干的人,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见他,不要再和他来往,不要再把他带进我的房子!”
“我做不到,沈候,我告诉你我做不到!他帮过我,我没办法跟着你一块儿恨他。”
“可是他害过我,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就为了那一点钱,他搞垮了我第一个公司,”沈候听到自己的骨节在喀哒作响,“你永远要维护他,他在宋密秋那儿做的事,说好听点儿叫私售公司产品,说难听点儿,那就是偷。怎么,你要说他是怀璧其罪么?”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眉豆在床尾的长凳上坐下,第一次觉得家里的空调开得有点凉,“为什么你恨他我就要恨他,照这个道理,我感激他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我感激他?”
沈候往前踏了一步:“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眉豆不卑不亢:“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不去他那里工作。”
“那你又凭什么让他进来我的房子?”
“你的房子,”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住了这么久,我以为这是我的家,原来只是你的房子。”
他怔了怔,朝眉豆走近了一步,没想到她唰地从长凳上起来,始终和他保持一臂的距离。
耳边仿佛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他看着眉豆一张一翕的丹唇,刚涂了润唇膏,看上去亮得莹润,那么漂亮的小嘴,却传出一句最最难听的话。
“我们不要再这样过下去了……”
眉豆绕过他要往外走,沈候抓住她的两只胳膊,脸低下去,声音一时间哑了:“你胡说什么?别乱来,别冲动好不好?”
她眼眶有点胀红:“沈候,是我做错了,我根本就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我没办法把你当成生活的第一位,我也没办法把你的家人当成我的家人去看待。你知道吗,每次见到你父母,我觉得最痛苦的就是我要叫他们爸爸妈妈,我叫不出口。”
“眉豆……”他紧紧把她箍在怀里,胸口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热,很快那一小角衣服就湿透了,凉凉地贴着他的前胸。
“不只是我吧,这么过下去,你也不舒服。其实很早我们就知道了,我们都不是能为对方妥协的人,这样的两个人一定会分开的,”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双眼被泪水打湿,几根睫毛上挂着泪珠,乱做一绺,“我们不该结婚的。”
她的眼睛通红:“我们结束吧。”
一连好几天这个房子里都是空的。
那天他们吵完架已经凌晨,眉豆去衣帽间套上一件外套要走,沈候拦住她,自己匆匆套上衣服裤子。
“太晚了,你留下。”
他最后又说了一句:“这也是你的家。”
第二天眉豆收拾了几件衣服去四季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她不敢回自己的小家,怕妈妈去收拾东西,看到自己在,这烂摊子就不得不摆上台面和两家长辈说了。
沈候后来回去过一次,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他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看到茶几上那个玻璃碗里还泡着眉豆买回来的假脑子,已经越泡越大了。
楼下放行李箱的角落少了一个眉豆的黑箱子,他知道她在哪,她住酒店划了他的卡;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眉豆一定不敢划她爸爸的卡,怕长辈起疑心。
明知道家里没人,可他还是动作轻手轻脚,往行李袋里装了几件衣服。
她住在四季,他只好去住香格里拉。
宋密秋晚上去找沈候,奇怪地问:“眉豆已经出来了,你干嘛还要出来?”
两人坐在酒店的酒廊,开了一瓶威士忌。
沈候晃着杯子里一大块的圆形冰:“怕她突然回去拿东西。”
宋密秋戳穿他:“你根本是害怕了,就你房间那浴室,双盆的洗手台,这会儿让你一个人用,你别一打开水龙头结果是眼睛里冒出眼泪来。”
他轻笑一声,低着脑袋,眼眶已经湿润了。
那天韩行之所以那么凑巧地在眉豆叫不到车的时候出现,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注意到手机里眉豆的定位,他睡前看到她人在BSK,早上醒来,她还在BSK。他知道眉豆正经工作以后很久不泡吧了,更不要说结了婚。她忽然出现在酒吧,还待了一整晚,韩行有点心慌,开车到嘉里中心,刚好看到眉豆和一群男男女女从BSK里走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一个小区。他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放心不下,把车停在路边,就搁那儿等着,拿出笔记本电脑忙了一会儿工作。到了中午,他就看到眉豆从小区里走出来,摇摇晃晃地穿着一双恨天高,东张西望地等出租车。
他当时心里就隐隐有预感,眉豆和沈候之间出了大问题,但是当他接到眉豆的电话,她并没有提起她和沈候发生了什么,只是说自己搬出来了。
韩行下班后匆匆赶到四季,眉豆在西餐厅等他,角落的位置,昏昏的灯光下,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毛线外套,细细的纱线之间松松地空出洞眼,内衬一条灰色的鸡心领的直版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她歪着脑袋在摆弄桌角的一个小烛台。
他在她对面坐下,眉豆朝他看了眼,递给他菜单。
韩行却不着急点菜,问她:“你们?”
“嗯,”她笑了一下,不知怎的眼眶一酸,“以前我就说嘛,我和他之间有诅咒,一交往就想分开。”
“你们这是结婚诶,哪能不停分分合合地乱来?”
“没有乱来,”眉豆喝了一口水,“真的出现了无法达成共识的龃龉。”
韩行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和你爸妈说了吗?”
眉豆睁圆了眼睛:“我怎么敢?”
他拧着眉头,不解道:“什么意思,难道你永远不打算说?”
“至少……”她咽了咽喉咙,“现在不好说吧?我妈妈会气死的。”
眉豆抬手叫侍者过来点了菜,一边吃一边详细和韩行说了结婚以来和沈候的点点滴滴。
他听着他们每一次争吵的前因后果,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好几次都和我有关系?”
她笑:“你是促成我们分开的第一功臣。”
他低头:“不敢当,不敢当。”
眉豆忽然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但是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介意你,不仅是因为他的公司,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
韩行却耸了耸肩膀,脸色如常,甚至有一丝笑意:“我知道。”
“好吧,其实我也觉得你应该知道,”她低下头,咬着玻璃杯的边沿,“你那么聪明,这还会看不出来吗?”
他沉默着,把牛排切成一小片一小片。
“你为什么没有早点说?那个时候我都决定要结婚了。”
韩行搅着手边的海鲜汤,闻着海洋和奶油混合的鲜润香气,他觉得自己很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刻,但他并不想对眉豆说谎。他放下勺子,半身靠在椅背上,那双总是云遮雾绕的眼睛好像忽然清晰地展现给了她。
“对不起,我……对不起,”他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以为我还能遇到更好的。”
只是这样一句话,她就了然了。
爱情、婚姻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机会,他需要一个更有利的女人。
她心里没有什么波澜,听到这个回答,她好像觉得也是意料之中。有人为了爱情结婚,有人为了孩子结婚,有人为了绿卡结婚,就有人为了钱结婚。
他就是这样的。
韩行看她面带微笑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把话说了下去:“我们一直走得那么近,你不管怎么谈恋爱我都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疏远的,哪怕我没有和你确定什么关系。直到你说要和沈候结婚了,我才突然觉得,我好像真的要失去你了。”
听到他内心最自私的那些想法,她竟然没有感到不快,就像是在听一个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她说:“可能这就是两种爱情,你只会敲门,想等我主动给你开门;但是沈候是那种会找了钥匙推门而入的人。”
“可能还有第三种。”
她不解:“什么?”
“面对爱情,有的人敲门,有的人推门,也有人都走到门前了,却迟迟没有动作。”
“谁?”
韩行微微一笑:“你那么聪明,这还会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