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豆实在很少搭红眼航班,凌晨飞机降落的时候,她困得简直睁不开眼睛。
她虽恨恨地想起黄启仁,却再不以貌取人地讲他阴险狡诈,而是发信息给沈候,抱怨这人实在太铁面无私,她申请下午早点下班回家收拾一点洗漱用品,这样就能赶上一个正常时段的航班,他非不让,说她要是敢提前下班就扣全勤。
沈候特意没睡,在等她降落后报平安,他说:“你就该叫我帮你收拾行李,这样你一下班,我就直接把你送机场去。”
她却顿感一阵心虚。避孕药还藏在衣帽间呢,怎么敢让他帮忙整理?
饶是凌晨三点才入住酒店,眉豆还是洗完澡才肯上床睡觉,吹干头发已经快四点,七点半闹钟又催命似的狂响,她蓬头垢面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到浴室刷牙洗脸,一照镜子,黑眼圈都快掉到法令纹上了。
养牛族的牧场离市中心很远,眉豆坐车过去,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阳光明媚,三月底的南方除了早晚有些凉,其他时间已经算是很温暖了,但华北还是冷,幸亏她在箱子里塞了一件可以压缩成一手臂大小的羽绒衣。她背着双肩包往牧场里走,门口警卫拦住她,问她找谁。
眉豆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们李总,李晤。”
“请稍等,我需要打个电话确认。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眉。”她心里这才打起了鼓。
警卫举着听筒好久都没有说话,他按掉电话,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陈秘书不接。”
眉豆和他套近乎:“大哥,我看着哪像坏人啊?我真是和你们李总约好的。”
这时一辆黑车往牧场开过来,警卫从岗哨里走出来,绕到驾驶座那侧去查看证件。眉豆的视线跟着他一块儿落到了那辆车的玻璃上,她这边看到的是副驾,隐隐绰绰能看见一颗脑袋,短头发的男人的脑袋。
车窗降下来,一切都越看越熟悉,额头上细碎的黑发,黑白分明的双眼,还有嘴唇下面一道浅浅的伤疤。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你……”
韩行却笑笑的:“来考察啊,间谍小姐?”
她依然愣在原地,一个个名字在心中串联起来,养牛族,李晤……韩行。
“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司机把他们在综合楼前放下,眉豆和韩行并肩站在阳光下,仲春的冷风吹在脸颊,她绑着马尾辫,刘海被斜吹到鬓边。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上班的?”
“过完年,就来这儿了。”
眉豆笑自己的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李总有了落脚的地儿,肯定会把你拉过去。”
韩行拍了拍她的肩,温和地说:“走吧,这地儿挺好,带你转转。”
眉豆跟上他的步伐:“知道我是间谍,还敢带我看?”
他一笑:“准备策反你嘛。”
两人在园区内转了一圈,天气刚刚转暖,草地上只有偶尔一两株绿草。韩行带她走进牛圈,工作人员正在给牛做药浴。
“韩行——”
他撇了撇嘴:“诶哟,真是和我对着干了,说话这口气。”
眉豆笑了一下:“我如果问你,你会老实回答吗?”
他狡猾地说:“你先问,我看情况。”
“你们噱头搞那么大,其实是贴牌的吧?”
韩行笑而不语。
眉豆指了指那些奶牛:“还搞什么认养?来一趟就全露馅儿了。这儿才几头牛啊?你们的高级会员数量都超十万了。”
“我们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牧场。”
“你们就算有十个牧场,也绝对没有十万头娟姗牛。”
他又沉默了。
“牛奶市场都多少年没有新品牌出来了,难道是他们都不想吗?是不能呀。你想和我们打擂台,我看悬。”
“我要是说没问题呢?”他望向远方,“是啊,多少年没有新品牌出来了,也该有了。”
“你们光是宣传做得好,产品跟不上没用的。”
眉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眼疾手快地把她的手机抢过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不准拍。”
“反正我都看到了。”说完,她听见肚子发出咕咕两声,抬头看向韩行,似笑非笑。
“去吃饭吧。”
他们在牧场的员工餐厅简单吃了一点,眉豆是真的饿了,一碗酸辣土豆丝就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中午吃了一肚子碳水,她掩嘴打了个哈欠:“好困。”
“不是还要试探敌情的么?”
她不屑地摇了摇头:“呵,你们几斤几两我心里门儿清。”
韩行摊了摊手:“那又怎么样呢?最最不济,也就是赚了这一票走人,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这就是开天辟地的一步啊。”
“开天辟地……”她低头笑了一下,再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神情严肃,“你们营销做得太过了,生产链跟不上的。”
“我们现在把名声打响,等到下一轮融资就有钱了,那……这些都不是问题。”
“什么意思,想让我放你一马?”眉豆面露难色,“我自身难保好不好?黄启仁和我约定,只要我能抢回娟姗奶的市场,他就恢复我之前的职位。”
韩行看着她,穿着一件丑丑的黑色羽绒衣,卡其色的背包立在椅子一侧,刘海长长了,遮住一小段眼睛,衬得眼下的泪沟格外显眼。
“你来我们这儿吧。”
眉豆噗嗤笑出来:“真的要策反我呀?”
他神色自若:“真的。”
眉豆反而有点不自然地低头喝了口汤。
“你来吧,我想你来。”
这一幕,让她想起最初的最初,他也是这样邀请她去和他一起工作,在嘉里中心的BSK,那时候韩行身边还有一群美女环绕。眉豆忽然笑了,怎么有人泡妞的时候问人家“如果现在你的客户向你订购一件你并没有的商品,你会怎么做”这种问题?
韩行被她的笑弄得不安,一个只会敲门的男人,终于主动推开门一次,又一次,他必须听到他想听的回答。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嗔怨:“要么来,要么不来,笑是什么意思?”
眉豆笑得更厉害了:“最开始的时候,你怎么就看出我有做营销的天份了?难道那个问题我回答得很好吗?”
韩行嗤笑:“嘁,你那回答有什么好?”
“那你为什么……”
“不是你答的好,是你回答的时候的状态,让我觉得你合适,”他看了眼窗外一望无垠的牧场,“就像之前一个做脱口秀的人说,喜剧不是一个人说了一句好笑的话,是一个好笑的人说了一句话。”
眉豆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刚才看的方向。
他的喉咙在微微打颤:“你来,好吗?我手下没有信任的人,不好做事。我只相信你。”
当晚眉豆就回去了,飞机上她靠着窗户,频频想起韩行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只相信你。”
言犹在耳,她不是不心动的,他相信她,就像她也相信他一样,即使她并不看好他们那个刚刚起步的小企业,但是她相信他。
沈候和韩行,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抛开那些缠缠绕绕的感情和关系,这两个人眉豆都很喜欢,区别在于,她喜欢沈候,是喜欢沈候这个人本身,而她喜欢韩行,是喜欢和韩行待在一起时候的自己。
她一直觉得喜欢沈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永远挂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笃定神情,神采奕奕,性格好,不别扭,有话直说,开得起玩笑,头脑也聪明,就像他挂在嘴上的那样,她、沈候、宋密秋,三个人里只有沈候是正儿八经地靠高考考进一个好大学的,这种话换任何一个别人说出口眉豆都会觉得太装相,可是从沈候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没关系。
而韩行,他出身不好,可是他绝对的能力出众,和韩行待在一起,借着他的东风,眉豆常常获得一种成就感,不是她每天给花草浇浇水最后长成参天大树的那种成就感,而是韩行领着她劳心伤神地在办公室里熬了一个又一个大夜,最后两个人顶着熊猫眼去财务那里领奖金,用很多很多的付出,换来了很大很大的成就。眉豆的人生里很少有这种感觉,太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垂手而得,并不需要她太努力,但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没有被人逼迫着做任何事的眉豆,反而很享受被韩行威逼利诱着去做一个又一个项目。
她不禁想,如果韩行在她重新爱上沈候前和自己表白,会怎么样?
不会的,没有如果,如果他那么做了,那他就不是韩行了。
她知道他的。
周末,下午沈候去提新车,哑光深灰色外表的DB11,黑色内饰,他一个劲儿地说优雅。眉豆在一旁偷偷的发笑,现在光鲜亮丽地在这儿取车的两个人,谁能想到半个小时前还在蹲在院子里洗加湿器,用了一个冬天都没有洗,打开来两个人都恶心坏了,里面积累了一层厚厚的黄色水垢,谁都不肯碰,一番僵持后,他们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去买了两副橡胶手套回来,眉豆说买一副就行,沈候却看穿她的诡计,坚称她要是不洗他也不洗,就任加湿器摆在那里发烂发臭。
沈候兴高采烈地驾着新车上街,几条主路周末就没有不堵过,车子填街塞巷,他却好心情地哪怕开龟速也不恼,音响里放着他喜欢的韩国女团的歌,他小声跟着哼哼。
他们往吴山饭店开过去,宋密秋撺的饭局,他要介绍他的女朋友给两人认识。
眉豆把音乐声音调小了些,问沈候:“你见过吗?”
他摇头晃脑的:“他女朋友?没有。”
“我可能见到过诶,王总的女儿嘛,我应该见过吧?”
等眉豆真正见到王文谷的时候,她猛的想起来,自己不是见过她真人,而是在王总的手机上瞄到过她的脸,王总的手机壁纸就是女儿的照片。身长玉立的一个女孩,黄色短发,画上挑的长眼线,耳阔上别着一枚银色的三角形的耳夹,把耳朵的形状勾勒得像精灵的耳朵;她衣服穿得却很端庄,一身浅色的套裙,丝袜和白色高跟鞋,怎么都和她的气质不搭。眉豆没想到王总的女儿是这么有个性的人,不由感到很怀疑,宋密秋怎么拿得住她?但她又想,自己对宋密秋又了解多少?没准他正是爱半夜听摇滚乐的人。
她率先伸手和眉豆打招呼:“你好,我是王文谷,你应该认识我爸爸。”
“是的,和王总因为工作见过几次。”
沈候也和她握了握手:“沈候,我和宋密秋是朋友。”
宋密秋请大家入座,小声嘱咐服务员上菜。
王文谷看着他俩无名指上亮晶晶的戒指,问道:“你们结婚啦?”
沈候点点头;“嗯,去年结的。”
“宋密秋,”她扭头,“你怎么说来的是你好兄弟和他女朋友呢?”
他抬了抬眉毛:“口误,口误,他俩以前一直是谈恋爱,嘴上说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王文谷笑了笑,又问眉豆:“你们是先登记还是先办的婚礼?”
“我们没有办婚礼,”眉豆笑,“更可恨的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拿了一个戒指给我,都不说是求婚,而是说‘送你’。”
沈候含笑说起这背后的故事:“我本来是想表白的,宋密秋陪我去买戒指,他说女人看到戒指肯定以为是求婚,我们就赌,要是她以为是求婚,那我就求婚,最后真就求婚了。”
眉豆都不知道这一段故事,她好奇地问:“那要是我没有以为是求婚,表白的时候你送了戒指,求婚的时候你要送什么?房子?”
他缩了缩脖子:“送不起。”
大家一阵喧笑。
菜过五味,王文谷问眉豆和沈候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沈候指了指手边的水晶杯子:“就像这杯子似的,很珍贵,要小心捧着。”
宋密秋不由地看了眼沈候,他一天天吊儿郎当的样子,结了婚后竟也有了珍惜的东西,他在看眉豆,那种眼神,像是在盯着一块奶油蛋糕。
眉豆却低下头,心里涌上来一阵羞愧。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婚姻和珍贵联系在一起,但她确实也像对待一只水晶杯子似的小心捧着婚姻,只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东西摔碎了以后,收拾起来很麻烦。
四人在饭店大堂分手,宋密秋和王文谷去停车场,眉豆想去旁边的茶楼买一点茶叶,硬挽着沈候的胳膊往那个方向走。
“走了啊,”沈候一步三回头,朝宋密秋叮嘱道,“明天早上打球,别忘啦。”
他和王文谷各自开车过来的,饭后也各自回家。
这几天,夜晚一直看不到月亮。
他慢慢地开车,想到沈候,想到眉豆,想到沈候的新车,想到他俩手指上闪亮的一抹银色,这些东西像摩天轮似的一圈一圈地转,把好多事情一点一点地网起来。他心里一阵不舒服,这种感觉叫嫉妒。他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嫉妒什么?总不能是嫉妒沈候的新车,他倒宁可自己嫉妒的是沈候的新车。
饭桌上王文谷说起自己的衣服,她知道衣服和她不搭,自嘲了两句不配,眉豆替她解围说;“哪里呀,明明是这衣服配不上你。”
他不觉得眉豆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她只是懂得如何说话,爱耍嘴皮子罢了。可他也并不喜欢那些善解人意的女人,比起时时被关心爱护,他更愿意被她打趣和调侃。她又总能在不同的场合说出正确的话,曾经他们一同和某位领导吃饭,席间领导说自己的小孩抓周居然抓了一只勺子,以后肯定没出息,眉豆却笑着解围道:“怎么会?这明明是老天爷赏饭吃呀。”
红灯,他踩下刹车,一声叹息从心底钻出来,爬到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眉豆不见得有多好,娇生惯养的孩子有的毛病她都成倍地有,但他也不见得不知道她的那些不好,她就是不好,他也觉得没什么。
妒意和悔意浇灌的藤蔓在他没有察觉的某天已经爬满了他的身体,被越来越多的妒意和悔意滋养,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很久以前,他以为如果眉豆这辈子一定要和一个人在一起的话,他宁可这个人是沈候,现在他才发现不是的,他受不了她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他唯一能接受的结局,就是她永生永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即使这样她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