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行回家乡之前见了眉豆一面。
他说要去两人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那家捞王,眉豆不肯,弄得像两人要生离死别了似的,她说:“你怎么不说去我们初识的那间酒吧呢?”
他笑:“一大清早的,谁去酒吧呀?”
两人又争辩了两句,眉豆说:“算了,我带你去西溪那块儿吧,有个喝茶的地儿,我偷了沈候的会员卡出来。”
“我可不敢再沾他的光了,”韩行低头,“这事儿都没谢谢他。”
“别想了,都过去了。”
坐在窗边,灰黄的山群绵延不绝,他特别正式地向眉豆说了一声谢谢,但她并没有搭腔,而是捧着玻璃杯,让绵绵的热气濡湿了面颊。
韩行接着说:“我租的房子要退掉了,这几天收拾东西,好多没拆开过小玩意儿,到时候给你拿去。”
“我才不要,”顿了顿,她又改口说,“我替你收着,等你回来,你再拿了去。”
眉豆又问:“其他家具呢,卖掉了?还是丢掉了?”
“还放着呢,打算留给房东了。”
“别呀,你以后回来用得上的,你放我爸妈家吧,车库里一大块地方空着,正好留给你。”
韩行轻声说:“不一定回来了。”
眉豆不说话了。
他笑了笑:“回西北挺好,风吹草低见牛羊。到时候给你寄牛肉干。”
“我才不要,”她倔强地看着他,“等你回来,你亲自拿给我。”
他不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说起工作:“我听说,上面不打算外聘一个市场总监,可能会从你们之中提拔一个。”
“论资排辈算起来,怎么也轮不着我。”
“升职不是靠资历熬出来的,做一两件事情出来,上面看到,自然就会给你升。”
眉豆白他一眼:“我差点就做出一件事情来了,还不是被你搅和了?”
知道她能这么冲自己说话一定是心里没留下疙瘩,他就乐出了声,连连道歉:“这事儿真是我做得不地道,我下回遇上好项目,一定偷偷留给你。”
眉豆脸上笑眯眯的。她该怪他的,但奇就奇在,她一点儿都没办法怪他,他做什么她都愿意去理解,面对韩行,她发不了一点儿脾气。更令她纳罕的是,能让她一点就着的人,竟然是沈候。这真是最莫名其妙的,她和沈候都是和颜悦色的人,对所有人都能好脾气、耐性子,唯独面对彼此的时候,什么情绪都成倍地出现,笑起来最开怀,恼起来也是最怒发冲冠。
下午眉豆把韩行送回家,他把车卖了,交了定金的新房也退了,他一砖一瓦搭建的一切,一夕之间都成了败井颓垣,她想帮他却也只能到这儿了。
“你买好机票通知我,我送你去机场。”她透过车窗朝韩行喊。
“回去吧。”他朝她摇了摇手。
眉豆到家的时候沈候也刚回来,她跟在他的车屁股后面,等他三两下把车倒进车库,她再磨磨蹭蹭地把车开进去。他们的习惯很不一样,沈候愿意停车的时候花点时间,把车头朝外,这样出去的时候方便,但是眉豆和他正相反,她永远是车子正着开进去了事,要开出去了再慢慢倒。
今天她不知道怎么的,看沈候倒好车,她也往前多开了几米,把车倒进车库去。
“稀罕呀,居然是车头朝外。”沈候坐在车里,并没有下去,而是摇下车窗朝她喊。
眉豆笑了笑,开门下车。
沈候下车跟上她:“晚上去我爸妈家,我爸今天在。”
她换鞋,那双做作的皮拖鞋被她束之高阁了,从家里拿了一双她常穿的毛拖鞋过来:“我不去,我要回我爸妈家,我爸今天也在。”
“你爸哪天不在呀?”他弯腰把两人换下的鞋搁到架子上,“我都答应我妈了。”
“我也答应我爸了。”
他俩对视一眼,沈候笑着说:“决斗吧!”
其实就是剪刀石头布,谁赢听谁的,但是两人煞有介事地相对站定,一手藏在身后如同憋着什么大动作似的。
“剪刀石头布!”
眉豆出了剪刀,沈候出了布。
她得意道:“菜鸟。”
沈候拉住她:“三局两胜。”
“行。”眉豆爽快地答应了。
结果她连着输了两把,坐在沙发上耍赖:“不要,我不管,不算。”
他坐过去,紧贴着眉豆:“我爸刚从美国回来,肯定给你带了礼物。”
她却觉得好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礼物对我有什么吸引力?”
“诶呀,我不管,反正你输了。”沈候站起来,上楼去洗澡换衣服,他早上去打球了,这会儿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
等他收拾完下楼,两人就出发沈候父母家,特别远,眉豆把那里定义为郊区,但是风景的确好,夏天的时候很凉爽,山清水秀,冬天稍微萧条些,但是下了雪也漂亮,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欧式房子,远远看去像一座城堡。
沈候妈妈来给开门,她小声又含糊地叫了声“妈妈”。眉豆一直觉得这事儿特别扭,这才不是她妈妈呢,自己明明有妈妈,人家也有自己的小孩,只是因为她和人家的小孩结了婚,这么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她就要叫别人“妈妈”?眉豆打心底里接受不了这件事,可是她不敢公然和这些公序良俗唱反调,还是老实地叫人家一声“妈妈”。
“来了啊,你爸还在休息呢,先别去吵他,等吃饭了再叫他。”
沈候妈妈亲自下厨,眉豆去厨房帮她把两碗凉菜先端出来,沈候待在厨房帮妈妈洗菜。眉豆走到那张餐桌前,看着圆桌中间放着的巨大盆景觉得浮夸,轻轻地发笑。
一轮弯月照在窗上的时候他爸爸才下楼,穿着深色的睡衣,慢慢地走到客厅,眉豆和沈候并肩坐在一起玩消灭星星,他看着沈候,又偏过视线和眉豆四目相对,看到她尴尬地和自己打招呼,他才露出一个微笑:“吃饭吧。”
“诶,好。”眉豆站起来,紧紧拉着沈候的手。
他半个身体藏在她后面,她紧张,他其实比她还紧张。
沈候妈妈把盘子一只一只端出来,数落他爸爸:“你干嘛呀,人在家里,摆出这么一副样子要吓死谁?”
“这臭小子要是能吓得住就好了。”
沈候妈妈在他旁边坐下:“干嘛呀,好不容易回来,一家人吃个饭,你给我态度好一点。”
爸爸喝了一口汤,一眼都不看沈候,话却是问他的:“你那公司怎么样了?”
“还好呀。”他弓着背,伏在桌前,丧眉搭眼地喝汤。
“钱在手里还没捂热,车又一辆买进噢?”
沈候不服气:“我自己赚的钱,买辆车怎么了。”
“钱呢,你再继续这样花好了,你的小公司反正离倒闭是不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接话。
“你有多少流水啊,就能一年换一辆车了?”他爸爸冷哼一声,“你这样搞什么独立啊?再乱来,就到我这里上班。”
“我不要。”
“你要自己做,就别问家里要钱。”
沈候嘟哝道:“你是宁可去做慈善把钱给别人花,也不给你儿子花。”
爸爸放下碗:“再说一遍?”
忽然传来啪嗒一声,三人的目光朝眉豆看去,她蹲下去捡筷子,小声说:“不好意思,筷子掉了。”
“我去给你拿双新的。”沈候立刻起身往厨房走。
饭一吃完他们就回家了,眉豆在路上戳穿沈候:“你就是算准了今天你爸爸要骂你,才硬拖着我来。”
他吃了瘪,楚楚可怜地说:“你看,你来了我还被数落成这样,你要是不来,我皮都要被扒掉一层。”
她不睬他的卖惨,转头看风景。
沈候却伸过一只手拉住她,笑道:“结婚真好。”
晚上意外地堵车,他们在龙翔桥附近滞留了很久。还在后面的时候他们就看见左边车道有辆车一直想加塞进来,但是车一辆紧贴着一辆,没人肯让,直到他们开到这辆车旁边,它后排车窗降下来,一个小女孩从里面探出脑袋,沈候也降下车窗,朝她笑了笑。
小女孩双手合十,朝沈候请求道:“叔叔,你让让我爸爸吧,我尿裤子了,爸爸嫌我臭。”
眉豆看过去,那小女孩绑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子,非常可爱。其实只要年纪小,怎样都可爱。
沈候逗她:“来叔叔车上吧,叔叔不嫌你臭。”
那车前排的车窗降下来,开车的人笑着朝沈候抬了下手:“谢谢啊。”
眉豆摇了两下沈候的手臂,觉得好笑:“你真是……怪叔叔。”
他踩下一点点油门:“我妈后来把我叫去厨房,还问我呢,什么时候生小孩。”
“诶哟……”她郁闷地往后一倒。
“宋密秋那天和我说,他每次听我妈问我们什么时候生小孩,都觉得像是在问我们上床有没有用安全套。”
眉豆惊异地看过去:“宋密秋还会说这种话呢?”
沈候看着她笑了下:“怎么啦,难道你以为他是什么正经人?”
“我当然以为他很一本正经啊。”
“嘁,”他哼了声,转而说道,“宋密秋好像真的谈女朋友了。”
眉豆眼睛亮了一下:“啊?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嗯,”沈候点头,“早上打球的时候他和我说的,昨天还是前天来着,他们正式约会了一下。”
眉豆莞尔,替他高兴:“哪天把他约出来,我们三个好久没凑一块儿了。”
“我哪回见他不叫你啊?是你每次都说他现在是你老板了,你不敢和他一起吃饭。”
她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诶呀!”
沈候笑了,她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就会在那儿“诶呀”个没完,他投降:“好,好。”
晚上眉豆写了会儿字。韩行出事以来她一直静不下心,内在的躁全从笔尖流露;那几天又和沈候闹别扭,她晚上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写字,怎么写怎么难看,字一难看她就更心急,于是越写越难看,却不愿意停笔,直到听见房外沈候回屋的动静,她就拿着笔砚去楼下洗,洗完再回到卧室,他大概就已经躺下了,给眉豆留着她那头的一盏夜灯。
这会儿什么烦心事都烟消云散,她简直下笔如有神,写完一张赵孟頫的《真草千字文》,横看竖看都觉得满意,舒爽地下楼去洗笔。
沈候在楼下客厅看电影,很老的片子,成龙演的《宝贝计划》,她下楼的时候电影已经放到尾声。他看得入神,眉豆倒了一杯牛奶给他,说:“我去洗澡了。”
他点点头。
等眉豆在浴室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全折腾完,他早就看完电影,并在另一个房间的浴室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床头柜上放着眉豆刚给他倒的那杯牛奶,还剩个底,他仰头一饮而尽,从床上起来往浴室走,说:“你真慢呀,我还没刷牙呢。”
眉豆趴在床上翻了翻他正在读的那本书,居然是《史记》,章节标题是《越王勾践世家》,她没想到沈候会看这书,饶有兴趣地翻了翻。
他关掉浴室灯走出来,并排和眉豆趴在床上,她合上书,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沈候:“想不想去看一眼我今天写的《真草千字文》?怎么会写得那么好?比上学的时候写得都好。”
他笑,懒得走动,掀开被子钻进去:“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眉豆扑过去咬他:“你才是王婆!”
沈候擒住她的两只手腕,把她拉近了,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眉豆,你想不想生小孩?”
她也盯着他,却觉得肋骨那儿被他的胳膊硌得难受,她躲了躲,从另一边掀开被子,和他并排躺着,感觉到他侧身靠过来,眉豆一动不敢动。
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朵上:“你想吗?”
被子盖住了她半张脸,她缓缓转头看向沈候,他那双大眼睛,睫毛那么浓,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他不动也不响,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眉豆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安。她不想,她不想,她不想。但是她没说,而是反问道:“你想吗?”
沈候忽然露出一抹很漂亮的笑,那双该长在女人脸上的剪水秋瞳注视着眉豆:“我想啊。”
“为什么?”
他伸过手臂抱住她,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和你有个小孩也很好。”
沈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会想要个小孩,其实他只是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听风就是雨,就像他和眉豆求婚,是宋密秋提了一嘴送戒指会让别人以为是求婚,他听到求婚就觉得求婚也行;小孩也是,妈妈总说生小孩的事,他听得多了就觉得也行,生个小孩也行,有什么不行的?
眉豆闷闷地在他胸前呼吸,吸进满腔他的气味,呼出来的也只有他的气味,混合着沐浴液,还有一点点牙膏薄荷的味道,她就在他的味道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
尽管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可是她开不了口。
她要不起一个不能后悔的东西,小孩是什么?是哪怕有一天他要毁灭你,你都得照顾他的一个东西。更何况那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条生命。
她要不起,也不想要。
可是那两个拒绝的字眼仿佛有千斤重,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就像她开不了口说自己不想管婆婆叫妈妈。
沈候抬起她的脑袋,重重在她的嘴唇上落下缠绵的一吻:“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养一个小孩,会很好,真的会很好。”
“真的?”
“真的。”
“那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