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来两人谁都没再和对方说话,第二天眉豆很早醒来,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洗漱,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看见餐桌上那碗冷掉的粥,她没管,径直走向车库。
其实眉豆起床的时候沈候就醒了,但他没有动,直到眉豆离开房间,他才从床上起来,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往外看,几分钟后,她的白色汽车从车库倒出来,慢慢地往外开去。
他下楼,餐桌上放着昨天眉豆说的那碗粥。他掀开盖子,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把盖子合上,丢进了垃圾桶。
眉豆约了宋密秋吃早饭。她知道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她不该去打扰他,可是她没办法,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想请他去环境好一点的地方一起吃早餐,但是宋密秋接到电话说:“得了吧,咱俩还用得着来那套么?去大马弄吃烧卖吧。”
他到的时候眉豆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他一进门就看见她坐在角落的位置,托着腮,百无聊赖的样子。她穿一件藏青色的紧身毛线裙,袖子松松地堆在小臂,一字型的领口处露出一条金色的细链,上面挂着一颗小小的钻石,裙子到膝盖的位置,露出被黑色丝袜包裹的小腿,他视线下移,看到她脚上一双十厘米的黑色尖头高跟鞋,鞋跟是金色的三个字母串联的样式,他又看向她颈下的项链,她穿得又像模像样起来,他心里放松了些。
“不好意思,找不到地方停车。”他在她对面坐下。
眉豆开玩笑说:“还不是你选好地方?”
宋密秋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忽然隐隐感觉她所有表现出来的“好”与“正常”,不过是假象。
两人点了一笼烧卖,又一人要了一碗豆花,安安静静地吃着,并没有说话。眉豆从头到尾只吃了一个烧卖,而她面前的那碗豆花也只少了一半,她就捏着一只塑料勺,不断把碗里完整的豆腐块搅碎,直到看见宋密秋停下筷子,拿过纸巾擦了擦嘴。
“宋密秋……”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一股忸怩却在身体里翻肠搅肚。她真不想向别人“求”点什么,商量也行,交换也行,哪怕多花点钱呢,她就是不愿意跪在低处向别人讨东西,可是她现在偏偏处在一个非求人不可的时候,宋密秋就看着她的脸腾地红了,一双眼珠微微地颤抖,“其实我是想来和你商量一下韩行的事。”
她不说他也知道今天这顿饭意欲何为。
但凡这件事他一个人能做主,都不用她开口,他二话不说就能按她想的办好,只是此事牵涉得太广,他不仅需要给公司一个交代,还要给他父亲、给董事会一个交代,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低下头不去看她:“对不起,眉豆。”
“我可以替他出钱补上公司的亏空,我甚至可以多赔一点,只要你别走司法程序。”
“那不是一点点钱,”他从桌边又抽出一张纸巾,拿在指尖把它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你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我能拿得出钱,当时结婚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只手镯……我还有很多包。”
“别傻了,眉豆,别这样。”
韩行不值得你这样。
但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他不忍当着她的面贬低她在乎的人。
“求你了……”她咬着下唇,强忍住泪水。
“你别这样。他是一个成年人,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他帮过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在帮我,他对我有恩情,”眉豆对着最后说出的两个字睖睁不已,想起沈候昨天的话,她低了低头,“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就像是你对沈候,如果是他出了这样的事,你也会和我一样这么做,不是么?”
眉豆竟然拿他和沈候来类比她和韩行,可是她对韩行,分明远远超过了他对沈候。宋密秋觉得有一股嫉妒从心底冒出来,她和沈候结了婚,对韩行又是那么全心全意,而他呢?在事业上他是公司的附属品,在生活里他是沈候的附属品,他在她的人生里甚至都没有一席之地。
他又沮丧又气恼,可是眉豆看着他的脸,却看不到任何表情,也找不到他的目光落在何处。
“如果我告诉你,韩行不只做了这件事呢?”宋密秋弯腰从他的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从里面打开一份文件,把电脑转了个方向,向眉豆解释表格里标红的部分:“他的这一项收入来历不明,最后是他自己承认说,这笔钱是钟本聪私下汇给他的。”
看她微微张着嘴,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宋密秋合上电脑说:“这是你牵头的项目,最后也被他拿来敛财了,你和同事们辛苦了这么多个日夜做出来一版又一版的意向书,不过是他和钟本聪商量好的、让秦亭出高价的跳板而已。”
眉豆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她才拉住宋密秋的袖口,又一次哀求道:“韩行是做错了很多事,他可以赔钱,他赔不了的我可以赔,但是……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牢。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我以后一定还你这份情。”
“眉豆,他真的不是什么君子。”
“他不需要是君子。”
到最后宋密秋也没有给她任何承诺,眉豆不怪他,为了她而与整个董事会唱反调,不值得。
很快,所有的证据整理好后就寄到了法院,韩行和文心被带去了派出所。
那一整天眉豆都没有吃东西,午休的时候同事都离开了办公室,她坐在她的角落里,歪头看着一个工人拎着工具箱走进来,在韩行的办公室前架起梯子,站上去拆掉了门框上的铭牌。
市场总监,韩行。
他的锤子敲敲打打,螺丝一颗一颗被拧出来,不到一分钟,那块铜板的铭牌就掉了下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眉豆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地上的那块铜板,胃里泛起一阵酸,她失落地别过脑袋。
胡娇一身白衣走过来,对她说:“韩行的审计结束了,他有一些个人物品在二号会议室放着,你帮他收好吧。”
“好。”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里瞬间天旋地转,没吃饭还久坐,低血糖加低血压,她扶住桌角,强撑着不让身体摇摇晃晃。胡娇小声惊呼,已经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身扶住眉豆:“没事吧?”
眉豆睁不开眼睛,直到那晕头转向的感觉渐渐消失,她微笑朝胡娇摆了摆手:“没事,坐太久了。我现在过去会议室。”
韩行的物品被放在一只一只的塑料箱里,眉豆去后勤那里拿了一只纸箱子,从那些塑料箱里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找出来。塑料箱里塞了大量的文件和表格,眉豆翻翻捡捡,从里面找出来韩行工作的这几年的笔记本,是公司统一发的那种黑色皮面簿子,扉页上写着年份和他的名字。眉豆一本一本地翻过去,前五年都是他自己写的名字,他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像小学生写字似的,连连笔都不会,第六年开始扉页上变成了眉豆的字迹。
“你真是学书法的?”
“骗你干嘛?”
“写一个我看看。”
“我写的是软笔书法。”
“软笔都能写,难道硬笔就写不了了?”
“好吧,那给你写一个好了,想写什么?”
他翻开一旁崭新的笔记本:“我名字。”
她就龙飞凤舞地写下“韩行”二字。
眉豆把他的笔记本都收进她拿来的纸箱里,又从塑料箱子里找出一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他和他的爸爸妈妈在平湖秋月观景点的枫树前拍的一张合影。她还找出一个半圆形的水晶镇纸,这是她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的,里面是弗洛伦萨城镇一角的微缩风景。
回忆慢慢塞满了一整个纸箱。她在会议桌前坐下,双手捧着脸,看着箱子里一件一件熟悉的东西,竟然没有落泪。这么多天,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脑海里不断响起这句话。
她双手抱着纸箱起身,忽然间,那阵熟悉的天旋地转再度袭来。
眉豆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手上插着点滴管,宋密秋坐在病床旁边,正抬头盯着药水袋。
“宋密秋。”她喉咙好干,哑哑地开口叫他。
他一惊,从凳子上站起来,弯腰凑到她脑袋边上:“你可算醒了,一天没吃东西?医生说你低血糖。”
她抬手指了指喉咙:“干。”
宋密秋手忙脚乱地转身,拿起小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到她嘴边。眉豆微微撑起一点身体,小口啜饮。
“我给沈候打电话了,”他把盖子拧回去,“让他买点粥过来。”
“别让他来了,我挂完这袋水就回去了。”
“要不要做个检查?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了。”
“别咒我呀。”
他帮她掖了掖被子:“是怕你自欺欺人。”
眉豆莞尔:“真的没事,就是今天……太忙了,没空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沈候提着一只纸袋出现在病房门口,他还穿着正装,领带微微有些松开了,一看就是匆忙从公司赶来的。
沈候看向嘴唇发白的眉豆,而她也在看着他,忽然前几天积攒在心里的那些不快都消散了,连他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曾经断言这是命运,而眉豆说这是诅咒,但是这两个名称下存在的是同一样东西,就是他们之间无法割舍的羁绊,是他们这么多年分开了也依然想念对方的原因。
他走过去,拍了拍宋密秋的肩头表示感谢,随后把病床一侧的小桌翻起来,从纸袋里拿出几只打包盒。宋密秋帮着掀开盖子,一碗加了粟米的生滚牛肉粥,剩下一盒一盒的都是配的小菜,酱瓜、春卷、熏鱼,还有两只鸡蛋卷。
沈候不咸不淡地冒出一句:“都这年头了,还有饿晕过去的人呢?”
眉豆憋着笑,从病床上坐起来,嘴上不肯输:“这不会是我那天买回家的那碗吧?”
“是啊,给你热了一下就拿过来了。”
“难为你还给我热了热。”
“诶哟,应该的,应该的。”
宋密秋看着两人阴阳怪气,像是在斗法,好笑道:“你俩干嘛啊?”
沈候把调羹插进粥里:“问她呀。”
“别问我。”眉豆拿过勺子,眼睛直直地看着沈候,那种眼神,亦笑亦嗔。
“行了啊,你们俩,”宋密秋取过外套穿上,“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慢点儿开,”沈候朝他挥了下手,转身又和眉豆说,“快点吃,别凉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饿。”
“诶哟,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现在去垃圾桶把你那天买的粥捡回来吃了成吗?”
回到车里,宋密秋胸口始终有一口闷气顺不平,他不懂眉豆在病房露出的轻松表情代表什么,是为她和沈候?还是韩行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也已经竭尽所能,心里才不再有愧?可是她一整天吃不下东西,又或许是这么多天她都茶不思饭不想。
他叹了口气。
那封举报邮件的发件人是秦亭乳业的市场总监,那天宋密秋看到他的名字就完全领会了这封邮件背后的风起云涌,自己找人教训了他一顿,又放出消息说韩行在调查眉豆受伤的真相,对方不能再找人打韩行一顿,所以他去调查了韩行的经济问题。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串联到一起,从眉豆受伤,到为她报仇,到最后依然让她很受伤。宋密秋感到异常挫败,他想为她好,却变成躲在幕后让她痛。
早上天刚蒙蒙亮,胡娇接到宋密秋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不仅是为这早得过分时间,也为那电话里的内容,他竟然让她联系法务撤诉。
“您说的是,韩总的案子?”
“嗯,撤诉。”
“撤诉?”
“嗯,联系他办理离职。”
“那……赔款呢?”
她没有等到宋密秋的回答,他已经把电话挂掉了,胡娇想再打过去问清楚,他那里却传来忙线中的提示音。
宋密秋给财务打去了电话:“从我的个人账户,划一笔钱到公司。”
上午宋密秋缺席了每周的例会,胡娇悄悄告诉眉豆:“他被总公司叫过去了。”
“为什么?”
“因为韩总。”
眉豆诧异地一转头,差点扭到脖子:“他……”
胡娇捏了捏眉豆的脸颊,恭喜她:“嗯,他撤诉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一切都没有转机了,以为一切都是板上钉钉了,他竟然撤诉了。他竟然真的撤诉了。
胡娇笑她:“你这段时间眼泪有点泛滥呀,撤诉了也哭?”
眉豆拿手心擦了擦眼下,扑到胡娇怀里抱住她。
沈候听说宋密秋放了韩行一马后,去找了宋密秋一趟,请他去黄龙的酒窖,给他开了一瓶两人一直垂涎却不舍得开的03年李奇堡干红。
两人手边各放着一只酒杯,他拿起来,轻轻和宋密秋碰了一下。
沈候以为宋密秋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帮了眉豆,他看着宋密秋,满怀歉意:“这真算我欠你的,以后有事就说,兄弟我肯定为你赴汤蹈火一回。”
宋密秋低头掩饰自己的神情:“你欠我的岂止这一桩?”
沈候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以为他在说自己以前找他帮过的各种大忙小忙,便哈哈大笑道:“行,我下半辈子都给你当牛做马,成吗?”
他勾了勾嘴角,又举起酒杯和沈候碰了一下。
这一声清脆的碰撞跑进他的耳朵里,却让他想起那天在总公司的会议室里,爸爸在,董事会的几位也在,也发出了这样一声清脆的撞击,只不过那是水晶杯被摔倒地上的声音。
“你撤诉?”
“你蠢啊,你的脑袋被驴踢啦?”
“多好的机会啊,我们好不容易赶走了李晤,现在韩行也完了,总算是挫了挫公司里他们那股势力的锐气,你是干嘛?”
“你和李晤搭班干了两年被策反了啊?”
他只有沉默,任杯子的裂痕渐渐拓刻在自己后背,变成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