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总是吃烧烤的最好日子,鞍城几个烧烤城如火如荼,大家都喜欢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出去找个小桌子吃烧烤。
大部分的店虽然只干夏天,但利润非常可观,最火的店甚至能到七位数。同样,所需要的帮工也不少,很多都是打暑假工的学生或者早早辍学的年轻人,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吃不了后半夜打样的苦,没有什么稳定性,干两个月已经是长的了。
在这群人里,有一个人不怎么显眼,面容倒是有点年轻,但是鬓边有几根白发,看上去也没有年轻人的精神气,让人摸不透他的年龄。他总是低眉顺眼,灰扑扑的,沉溺在人群里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端上桌的一句“慢用”,几乎是他一天说的所有话。
繁忙的一晚结束,老板在前台算着账,店里的服务员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那一个男人在拖着地。
他不厌其烦地把每一个死角打扫的干干净净,全神贯注,脸上的神色似乎是他在擦一块什么璞玉。
连老板都有些看不下去,说:“霍哥,你也早点去休息吧,已经很干净,不用再拖了。”
霍令宇摇摇头,他在某些方面认着死理,有些许的强迫和焦虑。这只是他纾解的方式。
刚子,也就是老板终于算完了账,叫着霍令宇搬了两个板凳到门口吹凉风。他递给他一支烟,动作就像高中时候的那样。
霍令宇摇摇头,没有接,“我早就戒了。”
刚子发福了不少,中年男人不是瘦骨嶙峋就是大腹便便,从事餐饮业的尤其如此,而他成功迈入了后者。他自己倒是收回来点燃了,挤挤眼睛:“你对象让你戒的吧,要不然你说戒就戒?”
真是一猜一个准。
霍令宇倒没有正面回答:“你老婆不是不让你抽烟吗?你还偷偷摸摸地抽。”
刚子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扯了结婚证,老板娘也在店里帮忙,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只是今天回娘家了,这才让刚子有可乘之机。
他讪讪笑道:“偶尔来一口也没什么,循序渐进嘛!她主要是烦烟味熏着孩子。”
刚子有对双胞胎女儿,上幼儿园,一个比一个文静,第一次见到霍令宇的时候躲在她妈妈身后怯懦地叫了一声“霍叔叔”,根本不像她爸爸逃课打架的样子。
霍令宇回到鞍城以后,第一个碰见的就是刚子,恍若隔世,如今的老同学早已结婚,有车有房,妻女和睦,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和事业。而他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甚至精神恍惚,连下一顿饭在哪还不知道。
出于高中时期浓厚的同学情谊,刚子让他在自家店里帮忙,算是收留。至于曾经意气风发的霍令宇怎么搞成现在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霍令宇没说,他也没有问,毕竟大家也不是小孩子,不非得需要一个合理的前因后果。
本来刚子还想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但是霍令宇思来想去觉得他家里毕竟有两个不过几岁的女孩,实在不太方便,于是干脆在店里住下,几张桌子擦干净拼在一起,刚子老婆给他找了一套干净的被褥,就算是一张床。
霍令宇不嫌弃,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很知足。
吃住都在店里,花销自然少,而且霍令宇不出门,就算出门基本也不买什么东西。刚子也没有少给他工资,让他在鞍城能短暂地立足下去。
回到鞍城的第一个星期,他向刚子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自己去县医院的精神科挂了个号,拿了不少的药,每天都要吃一大把。他设了闹钟,定时定量,宛如一个设定好的机器一样逼着自己去吃。
吃不下去,他就鼓励自己硬塞。情况不能再继续恶化下去了,没有人能救他,他想自己救救自己。
事已至此,先活下去吧。
霍令宇由衷地感慨:“你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我也觉得很满意,人来这世上,不就是有一个小窝吗?”刚子挠挠头,“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能娶到一个好老婆生一对可爱的女儿,起码咱上高中的时候我没那么想过,那时候混过一天算一天,哪有那么多规划。走一步看一步,回头看才发现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霍令宇自从家里出事之后就开始奋发图强了。用头悬梁锥刺股来形容也不为过,逐渐跟那群狐朋狗友断了联络,没事就往老师的办公室跑,厚着脸皮问一些最基础的问题,有的时候问题实在过于简单,难免少不了一顿骂,但霍令宇怎么骂也骂不跑。
慢慢成绩就那么上来了。一年多过去,因为基础确实有点差,再加上备考时间不多,霍令宇上了一个普通本科,但是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一点就通的学霸,不是李行简那样的天才。
高考的时候刚子考了一个不太好的学校,索性直接在社会上混了。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老婆也是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最后小夫妻凑钱开了家烧烤店,起早贪黑,挣的都是辛苦钱。
人生就是充满意外,充满未知数,说不定下一个拐角又柳暗花明,虽然可能不是自己期望的道路,但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李行简那样宛如机器一样,规划自己的完美人生,也许从一开始就便错了。哪有人生是十全十美,处处符合心意的呢?
霍令宇又跟刚子聊了一下同学们的近况,发现大部分的同学去了大城市闯荡去了,毕竟鞍城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就业机会和各种福利跟大城市比相形见绌,大家都在往外跑,往经济发达的地方去。
刚子说:“其实有的时候跟他们联络,我也很羡慕能留在大城市的人。一直待在鞍城没出去过,感觉有点像井底之蛙。”
霍令宇摇摇头,他可太有发言权了,“生存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其实有很多人想回来也回不来,想休息也不敢休息。还是你现在的生活安宁,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也会羡慕你的。”
他说的很真情实感。
刚子抖了抖烟灰,火星掉落在砖缝里,“总之,别人的生活就是比自己的要好。”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突然刚子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人,急匆匆吐出嘴里的烟雾,把烟头往地上摁灭,点了接听。
霍令宇听见有小女孩娇滴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刚子问她们怎么还不睡觉。其中一个女孩说自己做恶梦被吓醒了,小声呜呜地哭,说自己要爸爸。
一个哭了,另一个立马接上,也开始哭,接连不断,此起彼伏。
刚子用最温柔的语气哄了她们半天,那边这才安安稳稳挂了睡觉。
刚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里却不经意间透露着一丝炫耀:“自从给她们买了电话手表之后,一天能给我打八百次电话,一个比一个爱哭,就是有的时候真的有点烦。”
这种表里不一的话霍令宇自打回鞍城听刚子说了好多,他笑了笑,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
下一秒,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完全不存在,诞生于他崩溃精神世界的女儿,以及她的另一个父亲,他努力让自己遗忘的,李行简。
笑容慢慢僵在脸上。
刚子没有察觉出来,兴致勃勃:“你现在有对象吗?要不然我让你弟妹给你介绍个,你也到结婚的年龄了……”
后面刚子还说了一大堆,霍令宇看着他的嘴张张合合,但是脑子里接收不到也处理不了任何的信息。不知什么时候刚子终于停下,霍令宇才从短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
他扶了扶自己开始冒虚汗的额头,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干涩,搪塞道:“……我不适合有孩子的。”
然后他起身,几乎是逃一般地回到店里,仓皇结束了对话。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店门口对过,茂密的灌木丛里,有什么黑影按了几下快门。
鞍城的生活有一种久违的宁静祥和,甚至久违到有些诡异。
烧烤店的客人很多,工作很忙,霍令宇经常沾枕头就睡。但是这样也好,身体忙起来脑子就不愿意想到不该想的事情了。因为体力活负担重,霍令宇吃的也比之前多不少,几乎是恢复了之前健康的食量。
李行简慢慢地从他的生活里遗忘,顺带着的是牵连着的所有感情。他们一同被封闭。
每天的生活很简单,睁眼就是干活,吃完饭接着干,干完就是睡觉。一段时间下来,即使是在繁重的工作面前,霍令宇竟然比在李公馆的时候胖了不少,虽然比之前健壮的体型还有点差距,但身上多了不少的肉。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现在不是谁的大哥,也没有什么要养活的对象。无事一身轻。
上午的时候店里还没开门,霍令宇自己难得出了一趟门,去了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郁金香,又花两块钱坐了好久的公交车,兜兜转转到达了墓园。
苏琳的墓就在这里,他往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来过。等到假期结束又匆匆回到了申城。
他先去借了扫帚和抹布,把那里清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把花束和买的水果糕点摆了上去。墓碑上的苏琳用的是年轻时候的照片,很漂亮,有一种知书达理的典雅气质。苏琳出身书香世家,除了义无反顾地嫁给当时一无所有的霍强,一辈子都是规矩优雅的,估计她也不想把病重的照片放上来。
霍令宇倚在墓碑上,他好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了下去。那些怨苦和爱恨情仇似乎都飘散在风里,顺着他的呼吸落入不远处的焚烧箱。火焰烧的愈演愈烈,灰烟融入空气里。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就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倚靠着。
心里逐渐冒出一种异样的感受,他突然想起来,苏琳在得病之后,仅有的孩子被人抱走,自己送去全然陌生的地方治疗,语言不通,周遭没有信任的人,心里有着怎样的心情呢?原先的家庭对她避恐不及,擅长的山水画因为四肢抽动再也提不了笔,时时刻刻忍受病痛的折磨。
世上好多心酸人,众生皆苦难以上岸。命运如浮萍流转,飘飘荡荡不知何地是归处。
霍令宇对于自己的未来也看不清摸不透,整具身体跟风筝一样始终落不到地面,没有人牵着他的线轮,哪天被风刮走,如风吹沙,也不会有人记得。
苏琳有他承载,而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延续呢?
清晨的雾气逐渐散去,太阳逐渐升起直至正空,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霍令宇起身,低声对着苏琳说了今天唯一一句话:“妈,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
然后他佝偻着背,慢慢地走下山。
鞍城这几年有些街道简直两模两样,就像言德一中换了校区,搬到了河东。周围的摊贩小店关的关,转让的转让,原先辉煌的学区房终于破败,露出了它老旧荒凉的真面目。
多年来各种时尚又实用的楼盘应声而起,一个不是学区房的老房子似乎没有什么竞争优势了。但即使是这样,霍令宇还是买不起他高中时住的房子。
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天色渐暗,那个熟悉的窗户里亮起了灯。门外的喷漆早已被人刷掉,里面住进来新的人,似乎没有人记得十多年前这里住了霍强的原配和儿子。时光流逝,一切都在改变、向前。
霍令宇终于感觉到自己有些苍老,不管是心境上还是其他。他不愿折腾也经不起折腾了,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富有也罢贫穷也罢,周遭空无一人也罢,所有事情不再强求和勉强。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期流行过一阵算命,摆摊的老头神叨叨,巴拉巴拉他的手相长叹一口气,开口说他一生是奔波劳碌命,守不住财,天生孤寡。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或许他本来就是要孤独一生,凄冷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