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城中村一直是鱼龙混杂之地,有刚来大城市务工的年轻人,也有祖祖辈辈居于此不肯离去的老年人,操着别人听不太懂的口音。设施陈旧,一到晚上三三两两的人便出来聚在一起边摇扇子边聊家常。
直到今天,一个衣着贵气的男人从黑色的商务车下来。狭窄的通道进不去车子,他看了看小徐调查出来的地址,让司机在原地等着,自己踏入了楼栋间的阴影里。
申城的梅雨天刚过去没多久,今天好不容易出了点太阳,晾晒的衣服顺着绳子一件一件围起了墙,贪婪享受着阳光。男人就在这样的迷宫里穿行,好不容易出来,差点被一辆自行车迎头撞上。
李行简深吸一口气,按照纸上的地址,终于来到一幢楼面前。老旧的楼房正在安装墙外的电梯,维修的声音轰隆隆,那家人住的是一楼,看样子忍受不少没有必要的噪音。
李行简站定在一张铁门面前,抬起手敲了敲门。没过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趿着拖鞋过来,防盗门后面的木门拉出一条缝,女孩把整个身体都躲在门后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杏眼和垂下的几缕头发。
只见面前的男人五官精致,器宇轩昂,裁剪得当的衣服让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更加好看。整个人跟他身后满是小广告的脏灰墙面格格不入,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从没有这样的人来过。
就算是催债的,也未免长得太好看了吧。佳佳心里腹诽。
她小声询问:“你是谁?”
李行简没有料到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套房子朝北,房间看起来黑魆魆的,又是一楼,发散着一种申城特有的梅雨气氛。
平时在生意场上杀伐果决惯了的他尽量和颜悦色,李行简装起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来,说:“我是霍令宇的朋友……”
“霍令宇”三个字刚一出口,少女猛地拉开了木门,刚才还警惕的神色缓和下来,露出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笑容。
佳佳给他开了门,侧过身子邀请他进屋,又回头朝屋内喊:“妈,霍哥的朋友来啦!”
女孩的转变让李行简有些诧异,那个名字仿佛是一个通行证,能让警惕的陌生人对他瞬间卸下心防。既然是霍令宇的朋友,那么就是尊贵的客人了。
霍令宇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从厨房出来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像是刚在煮什么东西,身上还套着围裙,听见女儿的话匆匆地把手擦干净,热情招呼李行简落座。
她们实在没想到家里会来客人,打开灯,屋子里瞬间明亮,一边给李行简倒水一边说:“家里只有水,没有什么茶,真是不好意思。”
进门以后李行简才看见佳佳的样子,一个很瘦的女孩,穿着吊带和短裤,网上很便宜的款式,大腿差不多跟他胳膊一样粗,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但胜在精神好。
房子不大,五六十个平方,客厅不大,只放了一套便宜的布艺沙发和茶几。
倒是跟霍令宇之前住的有点像,甚至比他的还大点。李行简想。
少女刚才似乎趴在茶几上写作业,零零散散的辅导书和笔记本铺了一桌,李行简扫了一眼,字还算工整,比霍令宇高中写的狗爬字体强。
张姨把作业收起来放在茶几下层,那里还放着不少的装药的瓶瓶罐罐,她给李行简端上了水果,甚至还有一盆煮地瓜。
申城很少有人这样吃地瓜,倒是鞍城的习惯。
李行简迟疑地问:“……你们是鞍城人?”
张姨点点头,“对呀,为了给佳佳看病方便来申城租了个房子。你来的真的很巧,明天我们就打算收拾行李回老家入学籍了。”
李行简剥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小地瓜,黄瓤的,很甜。
“申城这里什么都贵,唯独白菜、土豆和地瓜跟鞍城差不多的价格。”
李行简客套一句:“佳佳恢复的怎么样?”
“挺好的,一切正常,就想着去学校上学了。”张姨笑了笑,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十分感慨,“她确诊的时候天都塌了,家里的钱全扔进了医院。我说真的,得亏小霍又出钱又出力,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爸爸在霍强的工厂打工,全身烧伤,感染去世。两年后,佳佳突然在学校里发烧晕倒了,去医院才查出来。她爸爸走了,要是佳佳再没有了,我真的也不想活了。”她说,“小霍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来医院给我送钱和营养品。”
张姨有些不好意思:“我们那时候因为工厂的事情闹得很僵,又害怕佳佳看见霍家人情绪不好,我指着鼻子骂他滚,他就把钱和补品塞我手里就走了。”
佳佳坐在一旁,低头像只小仓鼠一样啃着煮玉米。
“以为他之后不会在来了,没想到一个月以后他又来医院给我送钱,哎呦脸上黑的,肩膀都晒掉了皮,怎么问也不说话,放下钱看看佳佳就走。后来听别人说,小霍在学校附近的工地当小工,估计还兼着其他的活儿,一个月硬生生凑了五千块给我。”
李行简沉默地听着,那时候霍令宇也就是一个学生,自己的生活费还没有什么着落,工地的活儿那么辛苦,一向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霍令宇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之前富裕的生活恍若隔世,一切都成了泡影。
“之后呢?”
“小霍经常来医院照顾佳佳,我们这才渐渐熟络起来。医生都问他是不是佳佳亲哥,要不然怎么来的那么勤。据说他还照顾着高家那个小男孩,不是来我们这就是去福利院。”
李行简喝了一口水,垂下来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没有说什么。
“说句实在话,哪有人几年后还主动管着受害家属的。小霍参加工作之后,联系了申城的医院,我们这才转过来,依然每个月给我们寄钱。我在附近养老院找了一个护工的活儿,佳佳病情也逐渐稳定,没有那么多的花费了,我说不要了,小霍还是坚持,不收下他还生气的。”
霍令宇工作那么多年确实没有什么储蓄,李行简心知肚明。但他以为,这是他贪图享受,吃喝玩乐随意挥霍的。
毕竟一个正值壮年的成年人,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手里却没几个钱,那么拮据,怎么看也不太正常。
他很难想象这么多年霍令宇是怎么熬过去。如果不是他让小徐拉他的银行流水,也查不到这个每月自动转账的账户,也听不到现在的一切。
“他不向你要什么回报吗?”李行简这句话说出来自己感觉都有点冒犯,斟酌之后他换了一种措辞,“你没想过他有什么目的吗?”
商业投资讲究回报率,每一条因素都要摘出来细细分析,才不会考虑什么人情。霍令宇这种行为完完全全是往一个无底洞里扔自己的血汗钱,不计回报不顾后果。且不说佳佳跟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白血病能不能治好又是另一回事。
“一开始也想过,毕竟哪有人会那么傻。但那么多年过去,怎么会有人一装装那么长时间的?有时候他比我这个当妈的还要上心。不只是我们,其他爆炸案受害者家属逢年过节或多或少收到过他给的钱和东西,有的时候我们聊起来,大家对小霍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了。他自己也被霍强抛下,能主动背起这个责任来,已经很了不起。”
“我们都觉得,他父亲不是一个东西,”末了,张姨长叹一口气,顿了顿又说,“但小霍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临走的时候,佳佳眨着大眼睛问李行简:“我们自打很久之前就联系不到霍哥了,打电话关机发信息也不回,我以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肯见我们。”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底蓄起了泪。
李行简扭过头,半晌之后才轻轻开口:“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许是有难言之隐。”
佳佳点点头,“我们早就把他当成一家人了,如果你能联系上的话记得告诉他,我们都很想他,有空回鞍城来我们家吃饭。”
多年遭受疾病困苦的母女俩,能拿出最高的待遇就是邀请别人回家吃饭了。
送走李行简之后,张姨收拾茶几的时候惊叫了一声。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张支票,上面的金额足够佳佳衣食无忧地念完大学,不必像霍令宇一样为了生计奔波劳苦了。
这估计也是那个人想看到的。
天色已黑,李行简凭着记忆原路返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烦人的毛毛细雨,晾晒的衣服已经被人收了回去,众人匆匆忙忙回家躲雨。周围空荡荡的。
车里的司机看见他之后连忙下来给他打伞,却见李行简轻轻摇头,示意自己静静,把伞挥到一边,看不见他的表情。
李行简从始至终没说什么,周遭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迈进远处朦朦雨雾里。
李狗,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大家久等啦,端午节安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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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