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在谛麟面容上的黑色面罩是何时被揭下去,拾柒记忆之中已然不太晓得了。
她唯一印象极为鲜明而强烈的,是他的那一双眼眸。
一掬淡清之色的光泽筛过绿林间的错落树叶,切成等份的细细碎碎光点,大部分漫游在刀光冷剑之间,而另一小部分,则是跌落于他那狭而细长的眸心里。
宛若石子儿被怒掷于水平如镜的湖面中央,他如锦缎般顺滑的黑色瞳仁瞬即起了涟漪,一圈一圈从眸心出发,无限向四周扩展,抵于眸梢的边界线。
不,不对,谛麟的瞳仁不是纯粹的黑,光落进去时,黑反而一步一步黯淡下去、沉潜下去了,与诸同时,一缕性感的霾灰色覆盖在上,如瓷器身上刚髹染的色一般,沉着,神秘,峻穆,与温文尔雅毫不沾边,却兼糅有温润的几分元素在内。
他出色的眸子使得他的其他器官黯然失色,让拾柒虽记不住他的具体面貌,却对他的眸印象深刻。
她在以剑与狱卒武斗时,还分了一些神暗自拿谛麟比较了一下夜猫的眸子。
两者的眸宛若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各自通往一种气候、一种方向、一种天气,二者路途上可能会产生交集,但绝不会在终点处相交于一个共性的站点上。
不得不得谈一下,拾柒对夜猫的心动,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她对他的初印象。
他一世轻狂,前半生茕茕孑立,孑然一身,他挽箭的时候,眼神专注而处于格外纯粹的视界里,面容看起来心无旁骛,禁欲而漠视诸端外物的气质下,透着智性、严谨而又有一丝丝慵懒的吸引力。
他的眸,是他禁欲而危险的高度概括。
他这种吸引力,对拾柒而言,完完全全是致命的。
谛麟的眸,不存在禁欲气质亦或是危险迷情之类,它是距离感的外化呈现,她也许只消看他一眼,会被他蓄意营造出来的亲和蛊惑。
包藏在这一份亲和之下的真实意图,拾柒是不能快速揣测出来。
在亲和与真实意图之间的缝罅很大,就如不可逾越的由高墙包拢封死的围城,一般外界的人是翻越不进去的,所以,也根本看不清栖住在围墙内的内心意图是什么。
没错,谛麟的眸底砌了一座围城,外端的人想要翻入而进不去,他隐形之中散发出的距离感,让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
双方的殊死鏖战之中,谛麟察觉拾柒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她的剑招不俗,武功也颇有造诣,但此情此景之下,她并非尽己所能护她周全。
拾柒的莫邪剑喋了血,穿过一个接一个狱卒的身体,臻至饱满而餍足的状态。
奈何,遇上了难缠的皇城司,她遂是应付得力不从心。
只见眼前的一个皇城司,他袖中频出暗器,暗器的光芒于半空里乍现忽飞,走了一个挽花的轮廓,接着就朝着拾柒面门上袭攻而去!
一枚暗器不够,接着,三四枚暗器同时现身,空气如一条绷紧的神经,万千光粒上下沉浮而躁动着。
拾柒按捺住有些慌乱的意识,强作镇定的以剑迎战。
历经过十多个回合,这个追缴小队的大多是瘫倒下去,而小部分还在死死应战,那模样要多敬业就有多敬业。
不一会儿,许是有人趁着慌乱赶回去通风报信了,又一批小队匆遽地前来应援!
“啊,看样子你们俩是挡不住了呢。”
拾柒身后传了一声笑意盈盈的魅音。
她不用回首去看,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处于略显窘尴的境遇里,她没敢贸然说“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呢,还不赶快来助阵!”
谛麟余光之内瞥到了蛇姬的影子,他将武器一收,与他对战的人伺机挽大刀上前来一出横勾!
谛麟眸心微凛,一丝不耐悄然掠过他盈挺的眉宇之间,轻伸腕,重抬指,那人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自己挽刀的右胳膊已然严重脱臼。
“识相点,就不要来帮倒忙。”谛麟的话语仿佛被冷藏了一个世纪,听来如此让人心生毛毵毵的冷觉。
拾柒的听觉应该没出问题,谛麟这番话,是在对蛇姬说的?
他跟她,是不是有什么嫌隙之类的?
蛇姬听罢,自自然然的露齿而笑,跳脱清扬的脸上法令纹成为一对括号,巧妙地框住了她抿唇媚笑的模样。
“哎呀,小麟子的脾气不要那么臭嘛,姐姐我这就来帮你收拾这烂摊子喔。”
“小麟子?”鬼使神差,拾柒嘴滑,也跟着亦步亦趋般念了出来。
谛麟的脸色正明显地由白转青,中途由青转黑,跟绿色植被换季变色一般——他对称谓这一方面,虽然漠不关心,但也绝不希望被人唤作如此大跌形象的称谓。
蛇姬掩嘴而笑,下一瞬,她的目光扫视着眼前奔赴应援的狱卒们,他们正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必须一次性摆脱掉他们才行。”
那么,就用那一招吧。
狱卒们执刀吭哧吭哧地奔过来,整个人尚未刹住脚步,林子间骤而起了一通乳白色的厚重大雾,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了目标人物的身影。
视域受阻的突发状况之下,有人高喊:“不要呼吸,捂住口鼻,这雾气可能有毒!”
一句话如巨大的无形推手,把隐隐之中原不该扭动的齿轮给一鼓作气地扭开了。
一时之间,慌乱匆促的踱步声躁动起来,囿于迷雾内的人推推搡搡,乱成一气。
待迷雾终于散开,众人的眼前哪里还有拾柒与那个冒牌货的身影?
“莫慌张。”一位在战圈外围静观风浪起的皇城司道,“暗鸦造谒牢狱,且与鸟笼合盟,定与此回的武林大会脱不了干系。”
“此话怎讲?”其他人问,“咱们没抓住人,反而被人摆了一道,回去咋跟上头交代?”
“你们的上头,也就是皇城司的下属,你们怕什么?——只要皇城司一直与牢狱合作的话。”
“这……现在大伙儿该怎么办?”
“示弱引虚,引蛇出洞。”皇城司道,“鲁班锁还在咱们的手里,我相信他们会对这个感兴趣的呢。”
“暗鸦的夜猫不是已经——”
“嗯?”皇城司侧首正对着那个狱卒说话的方向。
他黑罩覆盖之下的脸色事情莫测而神秘,但从里端穿透过来的视线,却教狱卒冷汗直下。
“好,咱们就照您所说的去做……”
“今日不急。”
“啊?为什么?”
“昨日种大将军与种小将军已然驻抵衡州,我们若想彻底剿灭暗鸦的党羽,则必须借这两位将军的一臂之力才行。”
“你说的在理,不过……”那人的话语讲至半途,似是有所顾忌了一般,行将在舌端上溜出的话被堪堪拦截。
皇城司斜过去一眼:“不过什么?”
那人犹豫着,最终下定决心地说道:“数个月前种大将军遣人在江南这一带传了一副画像,据说画中人是他的侄女,名字好像叫什么种世念——他的侄女前阵子被暗鸦的夜猫抓走了。”
这件事的流传范围仅限于在当朝显贵与官门衙门内,所以,狱卒晓得此事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
狱卒继续道:“我之前和同侪们观摩过这幅画像,我发现,刚刚这个被抓回来的名义上为夜猫贴身影卫的女子,与种世念的面部很肖似,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
皇城司说:“你这倒是提醒了我。”
狱卒似乎收到了夸耀一般,话语里有按捺不住的扬扬得意:“如果能给你提供任何帮助,那就是我的荣幸。”
“很好,我命你现在去将种世念的画像贴在衡州的大街小巷之处,尽量每一角落都不要放过。”
狱卒作马首是瞻的阿谀之态:“遵命!”
——
在种世念画像没有遍布大街小巷之前,拾柒在蛇姬与谛麟这两位暗鸦大咖的率领之下,略显狼狈地从衡州牢狱里逃了出来。
沙棘乔装成车夫爽利地备了一辆大马车,三人在奔逃过程中已迅速易容并换上新的伪装,架在这两位大咖中央的拾柒看得可是目瞪口呆。
尤其她看到谛麟自然而然地贴上新的人皮面具时。
他的人皮面具是一位中年男子的严峻肃穆的沧桑脸,敷贴在他年轻的面容上,竟毫无一丝违和感。
就连他开口发言的嗓音,其声线也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等一下我在螺洲豆腐店下车。”男子说话时,喉结在从帘外射入的淡金色光柱内上下翕动着。
磨砂质感的沉声磨在听者的心上,磨出了一隅无法抵抗的隐秘角落。
拾柒又想到她的夜猫大人了。
于是乎,她不死心地再问一遍:“谛麟大人,您真的不知道夜猫大人的下落吗?”
谛麟没回答,蛇姬倒是替拾柒回复了:“不是咱家小麟子不知道,而是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的呀,你说对不对,小麟子?”
蛇姬一口一个小麟子东、小麟子西,搅得谛麟的人皮面具上的嘴不太自然的抿起。
拾柒沉默了。
蛇姬继续发问:“话说回来,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鲁班锁捞着了没?”
谛麟:“扔回去了。”
蛇姬挑眉:“什么意思?”
谛麟摩挲着指端的尾戒:“借过来玩了一下,发现里面的东西是个幌子,无趣得很,就扔回去了。”
蛇姬:“那我们怎么跟祈父交代?”
谛麟:“有些任务不必那么认真,祈父本身也没那么认真去看待。这次任务明摆着儿就是个幌子。”
拾柒与沙棘的视线同时聚焦在了说者脸上,眼睛里非常默契地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组织里的叛逃,此时此刻巴不得咱们跟鸟笼、皇城司一起来个一锅端,鹬蚌殊死拼活地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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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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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第两百二十八杀:分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