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空青几乎是站在黑暗之中,只有零星月光撒在脸上,他站在那,没有走进来,也不再说话。
“什么?”楚蘅疑心自己幻听,又确认了一遍。
但晏空青还是那句话,“你还回来吗?”
楚蘅看着他,心里想了很多。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本便是简单的利益交换,楚蘅给他容身之地,晏空青陪他演完这场戏,与柴应元那般无甚差别,但当晏空青将这中道理摆在明面上,楚蘅偏偏又很别扭。
因何如此,楚蘅暂时想不明白。
先利益置换的是他,现在又以“夫君”之名困住晏空青的也是他,而并不想和晏空青只有利益关系的还是他。
人果然是最麻烦的动物。
楚蘅不再纠结,对着那处阴影,极大程度地退让,“不回。但你可以留下和我们一起用膳。”
柴应元立马一笑,“他向来不在外用……”
然后话还未说完,他就眼睁睁看着晏空青迈着大步走到楚蘅身侧落座,行云流水,并无丝毫迟疑。并在落座的下一瞬,侧头看着楚蘅,“多谢。”
楚蘅没看他,挥了挥手,“随意。”
柴应元闭上嘴巴,左右张望后只得起身查看鼎内的食物,见其沸腾,便拿着大勺将它们捞起,用铜锅盛着。
来到魔界也有一个多月,楚蘅平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是就是很忙碌,以至于待在殿内一步未出,早中晚用膳也只是吃着手下端上的现成食物,虽无滋无味,但尚能饱腹。
再加上灵力突现,这种口舌之欲也愈发浅淡,不过现在,楚蘅看着铜锅内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倒是升起点兴趣。
断恶简直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拿着碗碟。而芫华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坐在一旁。
柴应元一脸神秘,抬手从空中变出两壶酒来放在桌上,豪气云天,“来,喝!”
楚蘅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指着那酒,“别告诉我是从神界带来的。”
这酒还真是柴应元从神界带来的物件,平日私藏着,舍不得喝,总想着何时回到神界,再和老友喝上一盅。可从幻境内走了一遭,柴应元便不再痴心妄想,老友们大多逝去,唯一一个看得入眼的,现在还没了记忆,倒是和魔君相处甚欢。
两位小孩则享用魔族专供的果浆,在一旁埋头吃着,柴应元给在座的大人都斟满了一杯酒,自己仰头便喝干了一杯。
神族的酒闻起来很是独特,也许是楚蘅只喝过啤酒的缘故,总觉得眼前这酒里飘出一股桃花的味道,他捏着酒杯,轻啄一口。奇怪的是,这酒入喉,并无辛辣之感,倒是十分温和,和果浆相差无几,又少了些甜味,刚好很合口味。
楚蘅不禁挑起眉头,将剩下的喝了个干净。
晏空青也跟着喝完了一杯,眉头紧锁,像是喝不太惯。
柴应元将大家的酒杯满上,喝了一口,又叹了口气,“说真的,我挺自私,心里看不上魔族,到最后也只能为了自己好过些而待在魔族。”
楚蘅听了这话,倒是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一切好说,魔族不也瞧不起神族,又有什么区别。”
晏空青坐在一旁,也不动筷,只是捏着酒杯,垂眸看着杯中之酒,以及倒映其中的那血红色的月亮。听到这话,却是心里一沉。
“所以是什么目的都不重要,我也……并不在乎,熙熙攘攘,来去又返,不过一个利字。”楚蘅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斟满,“酒不错,难怪你收着藏着,有秘方吗,改天我也酿一壶。”
柴应元看着楚蘅,父神口中所说过的那些魔君的形容词一个个蹦了出来,“嗜杀、狠毒。”
“嗯?”楚蘅半眯着眼,身体有些晃悠,被晏空青一只手撑住后背才稍微稳住身形。
“贪婪。”
“绝情。”
“不择手段。”
“人面兽心。”
柴应元说完便自嘲一笑,他摇着头,“不对啊,我也糊涂了,父神一向视魔君为仇雠,我怎的就信了父神所言。”
“人之常情,我都明白。”楚蘅应下。
他喝的确实是酒,楚蘅确认了这个事实,现在他放下酒杯,脑子昏昏沉沉,近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在脑中流动。
他听着柴应元痛骂神族规制,鸡鸣而起,夙夜匪懈;痛批父神,高高在上,自负薄情,丝毫不在意其余神君所想所感,最后他的肩膀被柴应元轻轻拍着。
柴应元眼底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似乎跨越千年奔涌而来,眼睛看的是楚蘅,说的话却并不像是对楚蘅所说,“你不明白,你怎么明白,‘魔君为人方正,并不像外界传言所述’,你说的对,是我糊涂,害了你。”
楚蘅听得云里雾里,混沌的脑海支撑不住他理解这些信息,他枕在桌上,“我不是,自然不明白。”
“是啊,”柴应元颔首,微微一笑,而后话音一转,“这可以写进话本之中。”
“嗯?”石刻的圆桌上冰冰凉凉,楚蘅的脸上燥热无比,贴在上面像贴着冰块一般,很是舒服,他闭着眼,“有道理,但我们的第一话还没排演,人手稀缺,话本并不急着扩充。”
“是啊……我回去还得再添些细节。”
“应元老兄,着实辛苦……”
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整个院内只剩下晏空青一个清醒之人。断恶和芫华吃完后,自觉离开,早就回了寝殿。
晏空青捏着鼻梁,无奈起身,“楚蘅,回去吧。”
楚蘅双颊通红,眼睛半睁不睁,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晏空青嘴角无意识扬起,俯身将醉得不轻的楚蘅捞了起来,“醒醒。”
“干嘛……”楚蘅眉头蹙起,很不高兴,睁开眼睛,但那眼中分明毫无聚焦。
晏空青只得转身,微微蹲下,右手扶着楚蘅的小腿,语气不容置疑,“上来。”
偏殿的院内炉火早已熄灭,微风吹着发梢,丝丝凉意沁入皮肤内。此时亥时过半,在外值守的护卫也撤出血月宫,只留一队在宫门口守着。
一片寂静。
楚蘅在晏空青背上,很不老实,乌鸦声突兀地响起,又渐渐远去。
二长老靠在窗边,轻拂着小臂上的乌鸦翅膀,嘴角一勾,像是看见了什么趣事。
屋内只有三位长老,大长老和三长老分坐一边,看着眼前的虚影,眼里神色不明。
“看起来两位感情甚笃啊。”二长老一个翻身坐在窗边,脸上挂着笑容,“那位上神看着冷淡,原来只是对我们。”
三长老附和着,“看来感情为真,并不做假。”
大长老表情并未松缓,“不能掉以轻心,婚事需得抓紧,先将玄凌纳入魔族,有了这一层关系,想必神族也会有所忌惮。”
“那宫内那两人,就放任不管?”二长老问。
“他想,便由着他。这几百年,他做的出格事还少了吗?”
……
晏空青背着楚蘅,刚走到桥边,背上那人勾住他的脖颈,却还是摇摇欲坠。晏空青只能按住楚蘅的双腿,似是无奈,“乖一点好不好?”
楚蘅哆嗦了一下,随后将头埋进最近的一处温暖当中,蹭着,最后贴紧,说了一路的嘴巴终于闭上,安安静静地趴在背上。
晏空青有些不太适应,只能快步赶回寝殿,将楚蘅安放在榻上。
接触床榻的那一刻,楚蘅倏忽掀开眼皮,但眼前只有虚影,好几个脑袋在他眼前乱晃。楚蘅只能伸出双手,将那些不守规矩的脑袋控制在自己手心,等到虚影消失,他看着那脑袋,语气疑惑,“晏空青?”
晏空青动也不是,稍微一后退,楚蘅便不知为何皱起眉头,于是他只好待在原地。
罪魁祸首竟然毫无所知,晏空青饶有深意地看着床上的人,学着他的语气,“楚蘅?”
只见那人摇摇头,与此同时将手心里的脑袋也摇了摇,左看右看确认几遍,“就是晏空青,不是楚蘅。”
“楚蘅是谁?”晏空青双手撑在楚蘅身侧,像是起了兴趣。
“是我。”
“那……晏空青是谁?”
楚蘅毫无疑问,脱口而出,“老古板。”
晏空青嘴角一僵,“书上记载,魔君似乎两千岁有余,玄凌上神也不过八百岁。怎的就老了?”
“我不是,”楚蘅表情扭曲,眼底染上淡红,稍不留神,便泛着水光,双手脱力般,从晏空青脸上垂下,“我是楚蘅,我是楚蘅。”
那表情似是痛苦,像在挣扎,晏空青听着楚蘅从一开始的大声反驳,到最后几不可闻的声音,心里生出些异样之感。他空出一只手,擦拭着楚蘅的眼角,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你是楚蘅。”
楚蘅在刚才那番动作后,便好生闭上眼睛,应当是睡了过去,而一只手不知何时牢牢抓住晏空青的手腕,像是浮萍找到附身之所。
夜已深,凉风吹进,晏空青抬手一挥,窗棂紧闭发出很轻的嘎吱一声。随后他单手给楚蘅盖好被褥,确认眼角没在湿润后,靠在床边,闭眼凝神。
手心越发滚烫,灵力似乎也在体内冲撞着想要出去,晏空青眉心微动,睁开眼睛看向身侧之人,脸色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