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下令,全部绞杀。
此话一出,楚蘅胸口一震。
谁人不知,一千年前,魔族一位奇男子横空出世,平息魇魔动乱,将他们一族压于迷雾之森一百年。百年后,恰逢神魔大战,梵天上神为阻止战事进一步扩大,以身入局,换来三界和平。与此同时,魇魔拾回人性,便在此处安家,而那男子在大战后,取代上任魔君,成为新任魔君,手段不明。
而流传最广的版本则是,那男子踏过喋血城,直捣血月宫,一刀弑魔君,一刀平众议,维持了神魔两族九百年和平。
按照眼前所见魇魔所经历的时间来算,此时魔君当任不过一百年。
楚蘅能感觉到别人朝自己投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尤其是柴应元的,估计在他心里,魔君的形象可能更加恶劣,说不定更加贴近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神所言。
楚蘅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暗暗骂了那位魔君几句。
稍微接受这团烂摊子后,楚蘅偷看了一眼断恶,想从中获取些真实的,可以加以利用的信息。而断恶只是往楚蘅身边挪近,刀身不稳,没有表情却无端显露出些伤心。
“不是的。”断恶并未发出声音,以灵力传音给楚蘅。
楚蘅便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他,“我自然知道,就看这张脸就不会做什么坏事,且看吧。”
溪边一片静好,村内则混乱不堪。
忽然出现的魔族人士大开杀戒,不少没来的及反应的魇魔村民被一击即杀,灰色的血液泵出,青绿的土地瞬时灰败。
芫华的阿父急忙放下柴木,掀起袖子,将一位正举着长刀的魔族人掀翻在地。
混乱中,芫华的阿母不得已站了出来,她双手举起,手指稍微拨动空气,法力所及之处的所有动作即刻停止。她凝神聚法,不疾不徐的话音顺着传到周围的每个角落,“我们一族百年内安分守己,不知哪方面得罪了你们背后的主使,竟要被全部绞杀。”
女子穿着素色衣衫,身体瘦削却并不瘦弱,站在那全无惧怕之意。
魇魔一族,自梦魇中生,集万千大众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念头而生,被魔族人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即使他们被魔君法术归化,修炼成人,也躲不过世人的偏见。
可她是魇魔族族长,她必须站在那里,为自己的族人说话,虽如杨柳垂条,也有俾睨之姿。
而领头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值得一笑的话,嘴角扬起一个很大的弧度,他高坐在马背上,提着长刀,无惧法力带来的迷惑感,轻易劈开静止的空间。
疯狂的杀戮和打斗又撕开裂口闯了出来,边跑,便振臂高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还真是烦人,魔君既然有能力囚你们一次,自然就能让我们囚你们第二次。”他翻身下马,疾步靠近,将刀尖抵在女子肩上,笑得发邪,“你们活着便是罪,懂了吗?”
“你们做的事,就别安在魔君身上了吧。”女子侧头迎着刀刃,嘴角绽开一抹笑容,扬声道:“你们都看见了,我们魇魔一族虽已不开杀戮,但现今刀架颈侧,身死不能由己,也断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顿了顿,她直视领头那人,余光看向溪边的芫华,眼里泛着灰白色光芒,“大家听好,现非我族人,立等诛杀。”
“杀!”
楚蘅看着那处,先前说话的女子变回魇魔真身,一团灰色的迷雾绕住领头那人。其余村民纷纷行动,将前来的魔族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好厉害的法术。”柴应元感叹,“那魇魔最后怎么会如此?几乎销声匿迹。”
断恶也是初次接触到这桩旧事,并不知晓内情,但看见那个熟悉又讨厌的领头人后,暗自期盼魇魔们能胜他一招。
楚蘅刚想开口询问,就看见一柄刀朝着那双眼睛飞来,他睁大眼睛,握住自己的脖颈。
晏空青见状扶住楚蘅的手臂,很是及时,又想施加灵力,却被楚蘅阻止,“怎么?”
楚蘅只感觉到喉咙被一只大了自己两倍多的手捏起,呼气不畅,很是难熬,他借着晏空青的肩膀站稳,“没、事,别怕。”随后又说了一声,“不、怕。你别看,不怕。”
簌簌的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晏空青一手扶着他,一手轻轻地帮她擦拭着泪痕。
楚蘅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事件按照原本的结局走下去。
场景还在不断变换,以芫华为中心展开,几乎是痛彻心扉。
“该死,竟然对小孩下手,魔族人……不是,这人真是胜之不武。”柴应元气极反笑,不能理解。
楚蘅也不能理解,可世界上总有卑劣之人,专挑软弱之处下手。芫华是族长的命脉,拿住她便相当于将刀刺进族长心脏半寸。
族长看着芫华,目眦欲裂,一时气血上涌,直直朝那人奔去。芫华的阿父紧跟其后,不知何故,短时间内所有的灰色魇魔真身全都聚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散开来。
不过片刻,所有的入侵者的目光变得涣散,瞳孔变白,和楚蘅看到的那些喋血城守卫一模一样。
整个村庄被迷雾笼罩。
最后的声音则是小孩清脆带着哭腔的一声,“阿母!阿父!”
之后的场面像是开了加速般,芫华朝迷雾跑去,一步步,从孩童长成大姑娘,身体上只挂着简陋的从森林里的尸体里扒下的衣服。
女孩神色落寞,坐在溪边,“阿母,阿父,想你们,但要再见。芫华要走,活着。”
无人会给出回应,只留得风吹过森林里嶙峋的怪石传出的呜咽之声,权当告别。
众人也没再出声,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撼动。
芫华将整张脸洗刷干净,只身走出森林。喋血城的大门逐渐出现在她眼前,辉煌无比,而她却被禁止进入,只好躲在忘川岸边,不知所措。
她所在之处很是隐蔽,但却还是碰见了人,那人一身颓唐,双目猩红,站在忘川边。
顺着芫华的眼睛,众人清晰地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楚蘅?”柴应元大叫,将之前的龃龉抛之脑后,目光炯炯看着楚蘅。
实话实说,楚蘅很是尴尬,他还从未见过自己这张脸呈现出如此疲态,一时有些不太适应,适应过后又有些局促,咳嗽几声后才勉强回答,“啊,我。”
晏空青看着景象里的那人,又看着旁边的楚蘅。
楚蘅硬着头皮一笑,“不认识吗?我啊。”
晏空青不置可否,并不出声。
芫华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久远的记忆被翻了起来,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那张脸此时正出现在眼前,她捂住嘴巴,“魔君!”
忘川边的那位魔君也盯着眼前的女孩看着,眉心拧紧,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嘘,别张扬,小魇魔。”
芫华点头,乖乖坐好。
“你怎么认得出我的?看你怎得如此落魄?”魔君舒了口气,也坐了下来,看着芫华。
芫华搓着手指,想了一会才给出回答,因为并没有人好好教会她说话,以至于说的话断断续续,并不通顺,“阿母,说,魔君好人。”
“那阿母呢?”魔君身心疲惫,自神魔大战后便分身乏术,并不知晓魇魔动向。
“没。都没。”芫华抿着嘴巴。
索性魔君还算通情达理,并没追问。两人就这样在忘川岸边待了许久,魔君在即将离开时,展开袖口,“要进去吗?”
芫华躲在魔君袖口,跟着进了喋血城,而后便告别魔君,在城内晃悠多时后,被一家魔族制刀铺雇做劳工。
第一日,芫华兴高采烈地看着自己的容身之处,一夜未眠。
第二日,芫华收到了第一笔灵石,高兴了很久,也没有换身新的衣裳,还好店铺的伙计心好,送了她一件。
……
第十日,芫华因着口齿不清,被客人出言辱骂,沮丧了很久。
……
第二十日,刀铺老板终于现身,芫华看见了那张脸,和拿着长刀威胁阿母那人一模一样。
第二十日夜,芫华决定杀了他。
第二十一日子时,失败。
后面发生了什么,楚蘅便再看不见。
她的双眼受伤,失去视觉;她的双手双脚被放在灼热的铁片上反复炙烤,直至麻木,失去触觉。她的脸上被印上刀铭,失去尊严;她的双手双脚被铁链铐住,被扔在潮湿无比,虫蛇满布但又很熟悉的的地方,失去自由,也即将失去生命。
直到夜里的暖风将她托起,带到森林深处,直到熟悉的呢喃又在耳畔响起,吃人的迷雾抚平她身上的伤痕,她才狠狠流泪,张着嘴巴,久久才发出声音,依旧是那句。
“阿母、阿父……”
几百年后,魔族最西边已经没人敢涉足,雾气卷起,凡进入者必不得生。
芫华熟练学会自己的法术能力,一双白瞳的眼睛瞬息间便能引人进入幻境,欲生欲死。
也是后来,刀铺没落,那人却偏生运气颇高,在喋血城讨得一个守卫的职务,聊以生活。
趁着城门大开,告示公布之初,芫华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