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是一只白羊。跟少羊这种半羊半兽不同,洛天真的是一只绵羊,头上顶着两支小小的灰红色的角,手和脚都是浅灰色的蹄子。
洛天性情温顺善良,待人接物亲和有礼,学习上也总是刻苦钻研、成绩优秀,他的英语成绩尤其拔尖,每次都考年级第一,颇受老师的赞赏。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一直稳定在实验班,上了高中还当上了班长。
洛天成绩好,从不跟别人骂架、打架,因而一段时间内,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们,都更看好这位品学兼优的班长,而不是那位成绩更加拔尖稳定却一直打架惹事的副班长猫猫。
猫猫比洛天大两岁。照理讲,猫猫应该比他成熟,应该不会到处惹事。也许因为性格使然,猫猫这种自傲的性格,跟别人打架是再正常不过了。
总的说来,老师选猫猫当副班长不是为了让大家学习他的调皮捣蛋,而是让他起带头作用。老师也知道,猫猫是因为没有当上班长而每天都气势汹汹地闹腾。实际上,猫猫的管理能力和引领能力是很强的,在他当副班长的时间内,他经常开动员会和学习经验分享讲座,使得整个班成绩快速飞涨、大有迎头赶上隔壁学校的气势。后来大家更加认可猫猫的才能,在高三的下半学期选了猫猫当班长,把洛天换了下来,猫猫就再没惹过事。
班上的同学跟洛天关系比较紧密的,也就只有猫猫和飞飞等几个人。
飞飞是一只淡黄色的狗狗,很好相处。飞飞之前当了很多年的副班长,是整个班最有礼貌的学生,无论对谁都温柔体贴,即便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是经常宽恕地劝班长和老师再给他们一点机会和鼓励;在班级管理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官架子。因此,大家都大体非常喜欢飞飞,总是乐意跟他交朋友,整个学校里更是一大批他的追求者;即使有人不喜欢他,也总是十分敬佩他这种温软的性格——除了猫猫。
一想到猫猫,洛天都会条件反射地害怕地颤一下。
他和猫猫在高中的时候还是人尽皆知的一对好朋友,无论去到哪里总是形影不离。洛天虽然读书强,但力气比猫猫小得多,因此他们在走廊上遇见前来惹事的其他学生(比如果桃)都是猫猫上前揍对方,洛天就在一边帮猫猫加油助威。如果洛天落单了,跟人吵起架,只要对方敢动手,猫猫就必定会出现,然后狠狠地揍那人一顿。被发怒的猫猫揍过的人都无一例外以浑身伤痕、哭着被送去医务室告终。
猫猫能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出自于对洛天之前的动作的“回馈”。猫猫在初中时一直受到同学们的排挤,特别受到邦邦班长的冷眼相待,初三的时候猫猫还被撤了组织委员的职位,只能在班里低声下气地默默地学习。后来,班级被一群牛鬼蛇神的带领下,中考时考得一塌糊涂,这个实验班四分之三的人都没有考上本市唯一一所重高。
洛天同情他,也知道猫猫学习成绩稳定的优秀,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能以远超录取线的成绩考进重高,因此一直想给猫猫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报复。洛天很快争取到一次机会,在他们一群仇人在新实验班里“分外眼红”时刻,洛天尖锐地批评了他们这群人的行为。所有人都同意推选洛天为班长,猫猫为副班长。
这样的恩情,猫猫免不得要报一报。
一开始,洛天还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好,至少表面看上去,猫猫就像一个宠爱小弟的大哥一样,只要他受到欺负就会出身把他罩在身下保护。但他很快发现,猫猫之所以经常对他出手相助,是因为打他的人都是猫猫的对手。猫猫这人聪明狡诈,帮助他打别人并不是因为跟他关系好,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想打他们。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洛天逐渐对猫猫失望了。特别是在几件事接连地发生后,他更是对猫猫退避三舍。
第一件事是猫猫越来越张扬的性格。
洛天和飞飞都是家境优越的乖学生,而猫猫则是农家出身。猫猫的成绩除了英语之外,却都异常突出,完完全全地凭本事将他们甩在了身后,让大家又佩服又敬畏。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猫猫聪明有才,沉稳自信,可是小时候因为出生低微而被人冷落的事情在他心里刻下了太深的印记,使得他自尊心特别强,也经常鄙夷那些出身优越、只会背诵套话模版答题而不懂得思考的所谓“乖学生”,洛天就是被他鄙夷的对象之一。
其实真要说来,这还是洛天自己的原因。洛天在一开始他们交往的时候经常仗着自己英语成绩比猫猫高、生活上比猫猫更加乖巧更受老师青睐而沾沾自喜,时不时就要以小大人的姿态批评一下猫猫调皮捣蛋的性格。而猫猫自尊心又强,况且他认为他打的人都是先惹怒他的人,在猫猫看来他本人正义的反攻还要受到指责,对洛天的批评极不以为然,也就更加剧了猫猫对他的厌恶。
最让洛天感到难受的是,之前的猫猫还知道隐忍,在猫猫当上了班长后,便再也不掩饰这种厌烦了,有些话说得特别重,经常刺痛他的心;上了大学后,猫猫更是完全看不起他。简言之,猫猫根本就没把他当过朋友,而洛天自己还自作多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一时的失衡感叫洛天几乎无法忍受。
洛天虽然本来并不讨厌猫猫,甚至还因为猫猫经常出手帮他解决问题而略有好感,可是猫猫总是对他各种挖苦嘲讽。
“你这种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也敢跟我争这种东西?”猫猫在选班级优秀干部时,在宿舍里对他说。
“前一年听从你的伟大引领,把我们班市排名往后拉低了好几位,现在你又要来贡献你的聪明才智?”他站在讲台上,向班里介绍新一学年的学习安排计划时,猫猫在旁边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句。
“英语考得好又怎么样?尽是一麻袋没用死板的八股文。”猫猫看着第三次联考的成绩榜单,看着洛天比他多三分的英语成绩这么嘀咕道。
“怎么,这就生气了?没点肚量。”他抱着流血的手臂,眼眶红红地瞪着猫猫,而猫猫挑起眉惊讶地问。
“我不求你帮我打他,可是你别看着我被打还在那幸灾乐祸地笑。”洛天终于流出了眼泪。
“我可没笑,不信你问他。”猫猫指了指一位路过的同学。
洛天气得咬牙切齿,声音也哽咽了。可是猫猫歪着头,双手叉腰,嘴角还微微上扬,似乎在欣赏他的痛苦。他只好摘下眼镜,擦掉眼泪,狼狈地离开了。
……
这根本就不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峭刻的嘲讽、能把人的心刺穿的嘲讽。
正回忆着的洛天皱紧了眉头,酸涩感翻涌而出,让他眼圈发红。
可无论是成绩还是思维能力还是身体素质,还是班级管理和动员能力,猫猫又确实样样都比他强。他之前也确实犯过很多错误。就算他被明禹打,猫猫也几乎从来不站在他这边。每次面对这种类似的骂话,洛天自知理亏,也只能面红耳赤地默默接受。
洛天本人并不喜欢争吵,因此对于猫猫经常性的咄咄逼人,性格温顺的他也只能总是一再忍让,高一高二时的班级管理也尽量都听从猫猫的要求,所以他虽然名义上是班长,但实际上所有事务几乎都是猫猫指示安排的。洛天就是这样,偶尔也会跟他吵架,但总是说不过几句话就被猫猫从道理上和气势上彻底压倒,就像刚刚回忆起的那件事,就像猫猫经常骂他的一样。他确实是一介只会死读书的书生,洛天常常自嘲地想。
第二件事是“狼王”的事。
“狼王”明禹是在初一转学去上边的平原读书的,在高三下半学期,他又从上边转学回来。明禹也是学习优秀的孩子,然而跟猫猫一样又很喜欢打架惹事。一只不可一世的大狼和一只傲气逼人的大猫相遇,自然免不了冲突。明禹一来到他们班就开了个小会,先是把洛天下移到副班长的位置,把飞飞降级为管理委员,又自诩为“小班长”,明摆着要跟猫猫分庭抗礼。
一向遵规守纪的洛天,见到明禹这种僭越的行为,自然有些不满。尤其是猫猫竟然不出来说一句话,虽然洛天知道猫猫已经跟他疏远了,但是猫猫的无动于衷还是让他感到生气。明明自己至少也算是做了猫猫一整个高中的好朋友了,可对方就是不正眼看自己,反而一直关心那个几个月前还跟自己吵架、现在又被明禹点名批评的少羊。
“现在我宣布:猫猫,是我们班的大班长;我呢,则是小班长。洛天呢,是我们班的副班长……”
洛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看向旁边的猫猫,猫猫面无表情地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认为,我最要批评的就是少羊同学。他上星期投稿在学校校刊上的那篇文章,虽然影响很大,却写得非常不好。第一,……”
洛天察觉到身边的人晃了一下,他扭过头,只见猫猫看着坐在外沿的正在接受批评的少羊,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敬意。洛天不以为然地把头转回来。
会议结束,猫猫走出教室,洛天也跟上去。现在他们的关系虽远不如从前,他也被“降级”了,但他们仍然维持着中午一起吃饭的习惯,尽管饭桌上都是沉默的。
今天的猫猫,等人走散时,拍拍少羊的肩膀,跟他一起去吃饭,落下洛天在原地。猫猫仍没有看他一眼。
洛天莫名其妙地有了醋意。他也说不清。大约是猫猫本人虽比较霸道,可又有很特殊的人格魅力吧。只不过至今没有人追求过他,他发起怒来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和让不少人都很畏惧,即使有人喜欢他,也根本不敢公开表达爱慕之情。
他倒是知道猫猫为什么会看上少羊。因为他们观点完全一致,不论是班级管理还是学习计划,少羊的想法都跟猫猫的不谋而合。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头脑灵活的人,都不喜欢死记硬背。
洛甫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也是英语专业里成绩算不错的学生,但人人都知道,猫猫的四六级成绩跟学校里那位英专高材生少羊几乎差不离。
实际上,对于猫猫(还有少羊)这种思维活跃学生来说,读英语根本不需要刻意背诵,因而他补起来又快又轻松,而且成绩也远远超过大部分只靠死记硬背的学生,比如洛天。
唉。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成绩又好,体格又壮,力气又大,性格还聪诈狡猾、骄横跋扈。
天生的领导者。后来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所有人只能服从于他的领导。之前还可以顶撞,现在是都不行了。
不好惹,不好惹啊……
洛天合上了那一小册通知书,轻轻叹了口气。时间悄然流逝,洛天头上的灰红色的角逐渐变深,那双纯净温和的黑眸子里,也含着一丝浑浊和忧郁了。
“洛天。”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洛天从沉思里醒来,回过头,发现站在门口的正是猫猫。
“猫猫?您怎么来了?”洛天露出他那惯有的温厚的笑容,内心却止不住紧张,猫猫一般都不会突然地没有任何通知就来找他,除非他犯了错误。他站起来正打算搬一张椅子,猫猫挥挥手:“不用了,我只是来通知你一下。过两天来工厂开个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猫猫的眼神仍旧犀利强势,声音平淡却稳重有力。
“好的,要不进来坐坐……”洛天松了口气,刚伸出手,猫猫却一甩尾巴转身就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外面刮过一阵风,把打开的门关上了。
也罢。
他们本来就没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