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断一个干净
苏有林笑笑:“去年劳役是大哥去的没错,可前年还有大前年的劳役,可都是我去的,前些天娘也说了,今年劳役又该我去……你们倒是算算,这些年我服过几次劳役,你们又服过几次?难道还想让我每次都代你们去服役吗?”
苏有粮语塞。
村长和两个村老也都暗自叹息,不能把孩子逼太急了,都是教训啊。
要知劳役可不比干农活,不是出把子力气就完事了的。大冬天天寒地冻,却只能冷水冷馍填肚子,饥肠辘辘还要干重活,时间还很长,一个弄不好便是非死即残,没人愿意去的。
苏老砍再也无法沉默,咬牙道:“别说了,分你一亩地,滚出我苏家去。”
苏有林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低声道:“爹,我原本可以用三亩地去做质押的,那样就可以向米粱帮借到十五两银子了。”
苏老砍一拍桌子,倏然起身,斩钉截铁:“想都别想,就一亩地。蒋里正,还有您二位村老,麻烦给做个见证,我们这就立字据,不但分家,还要断亲,老死不相往来。反正他良心都叫狗吃了,我就当生下一头小畜生,让雷给劈死了。”
若不是已经有一亩田地作了质押,别说一亩地,他连一个铜子都不要留给这孽子,以防这畜生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干脆断个干净,以后别想再赖上他们老苏家。
苏老坎一句“断亲”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有人震惊,有人怜悯,有人大感痛快,也有人五味杂陈,各人感受不同,却是无人说话,堂屋又一次陷入沉寂。
苏有林也在沉默。
他看着怒发冲冠的父亲,看着像看仇人一样看自己的娘亲,还有幸灾乐祸的大哥和怒气未消的三弟,苏有林只觉悲凉,半晌,他突然低低笑将起来。
苏家几人看他还笑的出来,要不是他旁边就站着两个黑衣壮汉,恨不得一扁担将他砍死。
苏有林笑了一阵,慢慢收声,然后,他看向一干苏家人,轻声细语:“莫要生气,我这是在笑我自己。借银子的时候,我心中是不安的,我总觉得爹娘虽然偏心,但总归是将我养大了,若不是这次非要逼我去打猎,也闹不到这步田地。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有多可笑,不安的原来只有我,原来你们一个个都心安得很……”
苏有粮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苏有林,赶忙分家断亲,从此各不相干。”
苏有林沉下脸:“我在苏家二十六年,整整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话。现在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让我安安生生把话说完,不然的话,信不信我转身就走,马上就去米粱帮再借十两银子?”
所有人噤声。
这个威胁太有效了,比他说杀人放火都要有效。
苏有林看向苏老坎,嘲讽道:“爹,我以前总以为您不像娘那么狠心,现在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离谱。爹,您摸着良心自问,是不是打一开始,你就只想分给我一亩地?哪怕我为家里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哪怕家里就只有我们二房饿肚子,你也只想分给我一亩地,是不是?……我好蠢,我一直以为家里有两亩上田七亩中田,上田肯定是大哥和三弟的,分我三亩中田,剩下四亩中田他们各得两亩……”
“你做梦!”姚氏尖声高叫。
苏有林眼锋冷冷扫过,姚氏一下子收声,面对十两银子的威胁,她也只能怒目而视。
苏有林移开目光,自嘲一笑:“我还想除开田地,这个院子和家里的存银,肯定也都是大哥和三弟的,他们每家少说都比我多得十几二十两银子,该会满意了。不过,我也知道分我三亩是最好结果,爹娘多半只会给我两亩中田,如此一来,他们一个人多得一亩地,另一个得到这院子,这样做约摸也是可行的……现在我才知道,我可不就是在做梦嘛,原来从头到尾,你们就只打算分我一亩地,而为了这一亩地,我必须当牛做马搭上一辈子,是这样吗?”
没有人说话。
苏有林这段话讲的很缓慢,很清晰,也很冷静,好似没带多少情感,但就算几个外姓人,听在耳里也都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苏老坎心头也都生出一丝不忍,当然,仅只一丝。
尤其当这儿子说完话,又一次转向他,并轻声问他的时候,就连那最后的一丝不忍,也都烟消云散了。
苏有林最后问:“我就想不明白了,爹,娘,我真的是你们亲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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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分家了。
苏家悄无声息地分家了。
对于大多数九里村的村民来说,这个家分的莫名其妙,刚听说苏二全家搬走,第二天就分家,这算哪回事?
紧跟着大家又听说苏二郎仅仅分得一亩中田,房屋家拾一概没有,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分家本身上去了。
好些人为苏二郎抱不平,可想想他不告而别,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老人们以此告诫后辈,说苏二不服管教自己搬出去住,看似洒脱,实则少分了两亩地,当真是愚蠢,大大的不值当。
总之,不管别人怎样说,苏家分家了,苏有林一家人自此从九里村消失。
至于断亲,苏家没人提,村民们也就无从得知。
这倒不是苏老坎想要维护不孝子的名声,这是蒋里正下了封口令,他生怕把苏有林给逼急了,将米粱帮的借钱规矩宣扬出去。苏老坎也怕惹火上身,索性闭嘴,反正时间还长,断亲的事情迟早都会传出去。
不过哪里都不乏聪明人,有人从苏家关门分家上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总觉得这事有蹊跷——村里为分家打得头破血流的多了,就你苏家要体面,非要避着人不让旁人知道?既如此,那几个村老掺合进去又算哪回事?
奈何无论他们怎样打听,参于者全都三缄其口。
此后不久,村里又有几户悄悄分了家,这几户都跟那几个参与者沾亲带故,还都是爹娘偏心的。不过村民们没将他们跟苏二郎联系起来,只当这些个爹娘发了善心,放那几个倒霉儿子自立门户去了。
众人却是不知,这几户自觉吃了大亏,恨不得将苏有林这个罪魁祸首剁烂泄愤——都是这个烂仔,想出这么个歹毒法子,罪该万死,活该天打雷劈!
若是苏猫儿听到他们的咒骂声,肯定要一本正经告诉他们:你们高看我爹了,天打雷劈的是常相公,我爹他不够资格的。
……
对于村人的反应,苏猫儿不知情也不关心,从他爹找米粱帮借银子开始,她就知道这家是分定了,而当她得知她爹还花钱从米粱帮雇了两个保镖后,更是完全不操心了。
——这个爹鬼精鬼精的,不会吃亏的。
分家当天,张秀拉着她在家里提心掉胆枯坐一整天,直至夜幕降临,才看到他爹赶着一辆牛车回家。
苏有林一大早在茶楼门口等到蒋明浩,午时未到,便敲定分家事宜。苏老坎生怕有变,一行人火速赶往县城,在县衙办理好分家分户,还立了断亲文书,就此分道扬镳。
正事办完,苏有林却没有急着回家,他在县城买了箱笼桌椅一应家拾,雇了一辆牛车运回茅家镇。
张秀儿围着牛车一连转了好几个圈,牛车上的每个物件都让她欢喜无比,可欢喜中伴着心痛,说不清哪个更多一些。
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银钱啊?!
一直等她看完,苏有林才敲起那张七成新的八仙桌,一脸神秘的道:“猜猜看,这张桌子多少钱?”
张秀抬眼看他,咬了咬嘴唇,没敢说话,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她男人便会报出一个吓死人的价格。
苏有林咧开嘴:“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总共300文!”
张秀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上好的榆木家具,只要300文?!
苏有林目的达成,不再管她,招呼车把式搭手搬东西。
直至所有东西搬回屋里,牛车离开,他才向张秀邀功:“这一大车东西,桌子板凳,锅碗瓢盆,被褥箱笼,还有米缸陶罐,零零总总加一起只花了一两出头,你信不?”
有八仙桌打底,张秀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吃惊了,可听到一大车的东西只花了一两银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双耳朵:“这样的好价格,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嘿嘿,”苏有林奸笑两声,突地一个转身,一把抱起脚边的小闺女,高高举起,冲她得意大笑,“这一大车的东西,全都是我从当铺淘来的,猫儿你说,你爹我厉不厉害?”
厉害!太厉害了!
这简直打破了母女两个的共同认知。
她们一直以为当铺只收东西,原来当铺还会往外卖东西,这一点便是苏卉,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随着苏有林的解释,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当铺收上来的东西,也会通过不同渠道重新卖出去。若是东西不好卖便只能压在手里,他们一般会将这些东西存放在库房里,苏有林曾经为一家库房扛过活,偷听到其中门道。
“像这张桌子,是用次一等榆木做的,用的人又不爱惜,有火烧过的痕迹,桌子腿也需要修补一下,县城的人家看不上,在库房里放了一年多也没能出手。我估摸已经报了库损,就跟伙计好好磨了磨,最后300文拿下,条凳算是添头。”
一说起这件事,苏有林整个人都喜滋滋的,忒有成就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