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他来到了村外的一个山丘环绕之处。
此处比村中更加昏暗,加之地形险要,更深露重时,不免危机四伏。但他们来此,却有银白之月契而不舍的照耀,故而也便不必用灵力或妖力作为光源,来照亮这处山野间潜伏的妖兽之影。
她的步伐首先于左侧高耸的山坡一脚停下,接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随的杀生丸,二人对视一晌,心领神会,她便将右手伸出,轻轻抚上了山丘延绵冰冷的断面。
她第一次觉得夜里的岩石与泥土这样冷。
冰凉的手掌在附近的石头和泥土上左右摸索着,似乎正在找寻断面隐藏的秘密——回忆在此适时地帮衬了一下,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他们要寻的“东西”。
“就是这里。”
杀生丸站在一个离她很近的距离,目光停落在她消失在泥土中的一半手臂上。
“结界?”
“不,没有人能在这个幻境里布下结界,”她此刻又把手收了回来,眼眸之中,尽是笃定,“这是一个秘密之所。跟我来吧,进去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似乎是山丘的内里,这里没有月光,漆黑得连双手也看不见。
桔梗却对此地并不陌生,因此很快地凝聚灵力,在空间的正中央幻化出了一团燃烧的柴火。
四周霎时被点亮,他这才看出,这是一个逼仄的山洞,空间之狭,总共也只能容下四五个正常体型的人类而已。
他四顾周围,并未发现任何离奇之处,可目光最终在角落处的一副物件上停滞。
桔梗此时已经跪坐在了火堆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顺之看去——登时了然。
“那是我的弓箭。”
杀生丸回眼看向她——果然见她原本身后背着的箭筒已经消失不见,手上空空如也,那把她先前射杀猴妖的弓,此刻也不知所踪。
他相信自己的记忆,确信她在入洞以后,并没有做出卸下弓箭的这一动作。
“你——”火光跳耀在他的侧脸,那上面镶嵌的金瞳也随之闪烁,“果然有备而来。”
“倒不算是有备而来,只是……稍微留了条后路罢了。”
“既然你带我来到这里,那我是否可以认为,这里就是你认定的出口?”
“这里不是幻境的出口,但这里是离出口最近的地方。”
“出口是什么?”
桔梗却一反常态,话锋突转,把出口这个话题暂停在了这里。
“杀生丸,我说过会把一切告诉你,在知晓出口的真面目以前,先听听我在这个幻境里的发现吧。”
毕竟,夜晚还很漫长。
他眯起眼,最终没有反驳。
“这个幻境,是四魂之玉的碎片依照我生前所居的村落筑成,里面的人和物,一部分曾毁于五十年前犬夜叉之手,另一部分就算留存至今,应该也已经老旧不堪了。四魂之玉在五十年前被曾我守在这里,因此它所织造的幻觉,也只能依凭当时的情境——村外那棵树也好,青叔也好,或是那位卖唇脂的彩子也好,都是我尚且活着的那个时候的真实存在。
“但是,当年觊觎四魂之玉的妖怪众多,我因而鲜有把它带在身上,它所认知的村落自然也不完整。刚刚与你在村中四处游走时,我便注意到了这个幻境中的村落,果然和我曾经生活过的不甚相同,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杀生丸只静默地听着。
“而这个山洞,是我生前藏匿鬼蜘蛛的地方……也就是奈落。知晓这件事的人,当年除了我的妹妹,也就是犬夜叉而已了。我从未带四魂之玉来到此处,因此这里的这处洞穴,它并不知晓。如果我们今天所走过的所有地方,它都能监视到我们的行动和对话的话,那么此处,便是唯一它的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听到这里,提出了疑问:“既是碎片缔造的幻境,为什么它无从知晓的山洞,还会真实存在?”
——他果然很敏锐。
桔梗想着,略微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火光,说:“是清那丸。”
“清那丸?”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就算是上一次清浅的提及,也已是这一千八百零一次的轮回之前,“划出这个碎片无法追踪的山洞的是清那丸?你去找了它联手?”
“算不上联手,不过,清那丸与碎片并非同心一致,因此,我找它商量了一点力所能及之事而已。”
鲜活而橙红的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仍扫不走他此刻面色上笼罩的阴霾。
“清那丸一直想致我与死地,绝不会帮你救我。除非,是你答应了它的条件,”话顿两秒,语气突然锋利起来,“并且,是关于我的条件。”
“果然瞒不过你,”桔梗点点头,对他的毫无偏差的推断感到欣慰,“我的确以你为筹码,答应了清那丸的一个条件,但这个条件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显然不太愉悦:“巫女,你是第一个敢用我杀生丸作为筹码的人类。”
桔梗也不占下风:“恐怕我也是第一个能从幻境里救你出去的人类。”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在这里杀了你?”
“不……相反,你说过,你已经在这里杀了我数千次。我绝不怀疑你的实力,杀生丸,杀死我对你来说就像踩碎蝼蚁一样简单,只是那样的话,对眼下你的处境却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不是吗?”
杀生丸觉得自己的怒气犹如被一条细弱的缰绳捆在古旧的树干上,底下是灼热饕餮的滚滚岩浆。它显然可以用不到一分的气力挣脱,更可以踢碎不堪一击的树干,但现下,却仍宽宥着弱小的缰绳,让它紧系自己,令自己不坠落于下方的滚烫。
他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这短暂之间,就喝退了那股涌动的怒意。
他首先问:“我希望你谈判的结果,值得让我作为筹码——告诉我,清那丸要怎么帮我们?”
桔梗的眼底瞬时闪烁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说服他的过程会如此顺利,随即,心中涌起杂陈五味——他好像变了些,如同朝人类更近了一步。
如今在这狭小的山洞之中,他那华贵的衣角,也几乎触手可及。
“我的弓,和一支箭,”她垂着眼,试图专心陈述当时与清那丸达成的交易,以忘却那些自扰的思绪,“放在这个隔绝四魂之玉碎片的山洞里……就是它答应我的事情。”
闻言,杀生丸的目光顷刻落到进入山洞时就注意到那副弓箭之上:“进到这里之前,你手上的弓都是之前幻境里的那把——所以,这一把不是碎片创造出的幻觉?”
“你猜想的没有错。”
“为什么只有一支箭?你要用它和什么战斗?”
“如果一支箭不足以破坏这个幻境的核心的话……那么,就算是几十箭,也与一支没有差别。”
“什么意思?”
“杀生丸,如果是你的话——最看重的东西,要放在哪里才最安全?”
“不要转移刚才的话题,告诉我,你所谓幻境的核心是何物?就算你的箭破不了,也还有我。”
“我并非转移话题,杀生丸,而是你所想知道的幻境核心,即是我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杀生丸皱下了眉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一秒。
两秒。
三秒。
……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凝成的灵火,也会如真实的柴火一般,发出噼啪的炸碎声。
十四秒。
十五秒。
十六秒。
十七秒。
……
炸碎声响起了三次,真是奇怪,明明是在幻觉的盲区里燃烧,却还要遵循着世界的规律。
二十七秒。
二十八秒。
……
第二十九秒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
“我早该想到这个答案。”
桔梗看着他那若明若暗的、俊美而锋利的脸,道:“但你看起来也并不意外。”
他想过这个答案,却不想真的是这个答案。
不仅把他当成交易的筹码,还要让他成为这个禁锢了他不知多长时间的幻境之“果”——这些家伙,究竟把它杀生丸当成了什么?
但不得不说,此举是明智的——他的强大稳固着这座幻境,因为虚假之境之中的魔物绝无可能伤及他哪怕丝毫;他的高傲又是如此显然易见,以至于碎片坚信他绝无可能行自戕之事,只为逃离这牢笼——他的确如此看中尊严二字。
但是,若是尊严二字之上,被冠以戏弄的罪名,便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意外?不,我是不爽,看来,我被那个四魂之玉的碎片给看轻了。”
桔梗没有答话,她只觉得火光中传来的噼啪声,好像减弱了几分。
默然犹如一条静谧的河川,在柴火橙黄的微光之中悄然流动,他们也好似正站在这条静谧的堤岸边,暮色恰到好处地笼上两张雕琢般的容颜,天光将落,夜幕四起,生命恰逢在此间明灭闪烁,悠远且长。
他终于坐了下来,只是洞穴狭小,他的手肘几乎碰到了她盘腿而坐的膝。
然后他问:“在此之前——四魂之玉的碎片,为什么要囚禁你这个曾经守护它的巫女?”
她没有挪走自己在杀生丸那一侧的膝盖:“守护……只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说辞罢了,对于它而言,却该是个不折不扣的禁锢。”
“你是说,四魂之玉对你——是恨?”
“也许吧,”桔梗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很快便被火中的噼啪之音掩盖了过去,“我不知道它是否怀有恨这种被赋予意志的情绪,但恨也好,不恨也罢,它的目的都不会因为这种情绪而改变……它要吞噬我的灵魂。”
闻言,杀生丸眯起眼。
“我听说四魂之玉这种东西,是靠诱取灵魂来获得力量,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稍顿两秒,“你当年身死,灵魂却转了生——你做了什么,而没有被它吞噬?”
桔梗垂眼一笑,这个笑容一半落在耀动中,一半又落在阴翳里,因此好似被往事沾染上了半分怀念,以及半分无以回首。
“我只是,没有向它许下愿望而已。”
不需再问,他也能轻易地想到——如果她曾有愿望,定与犬夜叉有关。
想到这里,他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冽而沉重的气息——转瞬即逝。
“许下愿望,灵魂即被囚禁,永生永世也无法逃脱……清那丸它,正是与四魂之玉做了这个交易。所以杀生丸,如今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既然如此,清那丸的条件是什么?”
桔梗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在乎?我以为,是我应该知情而已。”
“你的确应该知道,”桔梗并不纠缠,接着用短短几句话道出了这番交易的前因后果,“清那丸将灵魂出卖给碎片以后,许愿将你永生永世囚在与妖怪厮杀的地狱里,但四魂之玉却将你作为诱我入瓮的饵,因此为你造出一个与清那丸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幻境……所以,我只好把这个幻境,稍微给清那丸看了一眼。”
“哼,为了战胜我而行出卖灵魂的苟且之事,果然是个愚蠢的东西。”
“它心知是碎片背叛了它,但它□□将灭,唯一的愿望,是想在临死之前,与你堂堂正正地战一场。”
“它一个将死之辈,拿什么和我杀生丸一战。”
“碎片,”她轻声答道,“在灵魂被取走以前,它仍拥有驱使碎片的力量,凭借这个力量与你一战,应该不算完全涂地。”
“这就是你替我答应清那丸的事?”
“嗯,”她的语气更轻,“这种条件对你而言,应该不算过分?”
他冷哼一声:“勉强能接受。正好,我还有一笔账要和清那丸好生一算。”
……
柴火烧了好一会儿了,噼啪声也愈来愈少,好像燃料正以消散的声音低喊着它即将到来的覆灭。桔梗感觉跪坐的双脚开始传来麻痛之感,仿佛正哭嚎着时之将至,她终于再次开口。
“杀生丸。”
他侧过头,看着她。
“你做过梦吗?”
他皱下了眉头,看模样,像在思考一个陌生之物:“梦?妖怪不做那种东西。”
“是吗,果然你们不像人类一样——总是自寻烦扰呢。”
她站起了身,朝着洞穴的角落里走了两三步,便轻易取到了她的长弓与箭筒。她左手持弓,右手取出唯一的那支木箭后——便折回了他的身边。
“这幻境之中,只有这弓与箭矢,是清那丸替我放进来的真实之物,也只有它们可以带我们抵达出口……杀生丸,你要自己来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时间,好似有多重记忆汹涌而来——他也曾在这具躯壳中拉弓搭箭,在这千百次的轮回里,更无数次近距离地与虚假的“她”浴血相斗过,更后来,当他像一个溺水者放弃了无畏的挣扎,竟开始习惯去配合着“她”用这一双弓与箭的战斗方式。
他没有预想过自己死亡的场景——他向来自信自己的强大。但此时此地,他既仇恨这座牢笼,也期望离开这里;既仇恨死亡,也期待死亡。
“你若能用这一箭胜我的话,我就让你来做这件事。”
桔梗失笑:“就算给我一百支箭,也不可能战胜你……你那具身体的构造,人类永远也无法企及。”
“你倒是明白。”
他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笑意,可消逝得太快,等她还想回味时,看见的却又是那冷酷而凉薄的唇角。
“记得你曾问过我,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
他已站在了她的对面,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又一次冷哼一声:“你说像梦一样。但我说过,妖怪从不做梦。”
她轻笑一声,将箭矢搭上了惯用的长弓——灰铁的箭镞上凭着从将灭的柴火处借来的光,闪着钝重而沉黯的亮泽。
“那你便是第一个会做梦的妖怪了,”她将它们慢慢拉了起来,箭镞尖锐之处,几乎要划破他起伏的胸膛,“人类在睡觉前喜欢给即将入梦的人说这样一句话——愿你今夜做个好梦,杀生丸。”
说罢,她拉满弓弦,将那支唯一的破局之箭,指向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