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火车驶入城镇后,阳光从行驶的方向洒来,北川第一次感觉到暖阳的含义,她眯起眼睛,直直朝太阳望去。
视线中一片金黄,她不自觉阖上眼帘,闭眼后的世界都璀璨夺目。
忽然,那种几乎要掠夺一切的光消失了。
她再睁开眼睛,明辉伸出了手遮挡住了她眼前的太阳。见北川望来,明辉笑起来:“这样对眼睛不好。”
说完,他朝旁侧指了下:“我们该走了。”
火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原来刚刚,北川竟是睡着了。
她难得什么都没有梦到,也没有梦到回家后那口灌满鲜血的鱼缸。
她朝明辉手指的方向望去,火车轨道旁的沙石层层堆积却意外地令她感到舒适。
周围没有树木与农田,而是林立起的楼屋。
随意一瞥楼房都比汉南市的洁白,西边的楼房上悬挂着许多广告牌,她注意到其中一个广告上写着‘北京’二字,才喃喃自语般开口:“是北京。”
是张潇然幻想中渴望来到的北京就在她们阴差阳错地上了火车后来了,原来每次在学校楼上看到的这辆火车尽头就是她一直渴望到的彼岸。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有一位身着安全服的男人发现了她,他挥舞着红黄交叉的指挥棒朝这边大喊起来:“什么人!”
北川见状下意识地拉起明辉就往车尾的方向跑去,脚下的煤块散发着烘烤后刺鼻的味道,他顺着车厢跳下,风在耳边大笑,她回过头去,第一次见到明辉如此明艳的表情,她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好像两个疯子一样,她们就朝楼房的方向跑去,不太运动外加还有伤的二人竟然奇迹般地甩掉了工作人员。
那个男人站在铁轨上看着两个少年少女,连忙掏出了手中的通讯器:“喂!赶快报警!有两个学生坐煤车到了北京,刚刚往城区去了!好像是未成年!”
北川不知道跑了多久,她们走街串巷,只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
等到再没有力气可以去挥霍时,她们才在南侧的阴凉小巷内停了下来。
她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紧握着明辉的手,北川立刻将手松开,靠在了另一侧的墙上休息,不愿把身上的汗渍染给对方。
明辉还在笑,好像往前的十几年人生被迫吞咽下的欢笑全在此时爆发,也好像要把往后日子的笑全都一股脑耗尽一样。
北川在停下后,身体紧接着的反应是痛苦,感觉嗓子中被刮烂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吞咽一次疼痛一次。
那些被打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抬起头,箱子旁放了一盏不要的镜子,镜中的她与明辉好像两个乞丐,白色的校服被煤污晕染,明辉甚至还穿着医院的衬衫。
“我们不能这样。”得去换一身衣服。
北川虽然很想节省着用姥姥给她的那笔巨款,但若是不收拾自己,迟早会被路人领去警局。
她先在旁边废旧的垃圾堆里随意找了两件比较干净的衣服给自己和明辉套上,才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了巷子。
北京,比汉南市还要热。
路面比汉南不知道宽了几倍,似乎因为奥运会的原因,街道两边的人群脸上都带着笑意,人们全都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挂一丝尘土。
有一队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手牵着手排成一行往她们的相反方向走,似乎因为北川和明辉与周围的景象太过格格不入,里面有些调皮的孩子伸手指着她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北川感觉自己脸红了,她莫名其妙地从心底升起一种羞耻感,她微微弯下身来,想遮掩住自己的容貌,脚下也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可好奇心却让她瞪大眼睛,在这座如同博物馆一样的大城市里没有礼貌地四处张望。
好像是已经进入盛夏的北京街头,能看到许多穿着清朗的女孩,一条街街边的服装店数量几乎是汉南市所有服装店加起来的总和。
唯有这里的店员和汉南市的人一样,眼里没什么亮光,她们进去还没碰到衣服,就被呵斥驱赶。
直到被店内其他顾客解围,北川才有机会拿下一件最普通款式的衬衣。
她看了看标签,竟然要130元,同样的款式在汉南,恐怕也最多只敢卖30罢了。
“要买吗?”旁边的店员方才被客户指责欺负小孩时就有些不爽了,此刻双手抱胸地坐在椅子上,显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北川还没说话,明辉就把衣服还了回去:“不了。”
“要买!”北川皱起眉头,她心里很明白,对方看不起她们两个乡下来的学生,却还是逼迫自己认为这是对方的营销手段之一。
她路上留心过,北京的楼很高,这里的物价也同样高得吓人,似乎在这些店铺中的客户眼里,130元已经算低了。
“北川?”
她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服装店外,正推门朝她们走来。
北川第一眼没认出是汪时瑞,她和半年前在班里发疯时又完全不同了。
汪时瑞的表情柔和不少,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她不自觉将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上,然后一下紧张起来:“汪......”
话还没说完,对方摇了摇头:“我改名了,叫我许锐。”
“你怎么会和新同学一起来北京?”她立刻转移话题,非常自然地从北川手中接过衣服,和旁边的导购员熟络的聊起价格来。
最后,318元的衣服,讲到了270元买下。
出店里后,明辉似乎有些愠色:“北川,我知道你生气,不想让大城市的人看不起我们,可是这笔钱是你姥姥的,终究不能拿来乱花。更何况,你有更需要用它的地方……而且,如果被瞧不起就低头的话,我们又如何要对付尹天月呢?”
“我们不用再对付她了。”北川转过身来,“就这一次,我不会再冲动了。明辉,我会去找一份工作,这样我们就不用只限制在这一千元里了。”
她话只遮遮掩掩地讲了一半,北川不愿意说自己买衣服的真相,那个店员彼时的嘲讽更像是在侮辱明辉,她只是不想让明辉委屈。
许锐在旁边沉默片刻,随后终于开了口:“我一直想对北川你说一句对不起。”
北川怔了一下,转身来看她:“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也是受害者。”
就算那时许锐不选择妥协,班上还是会接连不断的出现牺牲品,所以,北川从来没恨过许锐:“张潇然也没有恨过你。”
对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擦擦眼泪,立刻拉住北川道:“不管你们想不想复仇,还是只来北京逃难,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一定会帮助你。这次我也不会再逃了。”
说着,她从手中的提包里掏出一部黑色的破旧手机:“你拿好这个,通讯录第一个是我的号码。你放心,它是我不用的旧手机,你拿着,也好与我联系。”
“可是我......”
北川话还没说完,又一次被许锐打断。
“我知道相机在你那里,如果你以后绝对复仇的话,一定一定要保管好它。”
*
与许锐分开后,北川忽然觉得换了衣服,就好像也换了一种心情。
她们好像突然间融入了这个城市,抑或说,是被北京所接受了。
房子还没找好,几乎所有宾馆都住满了人,问老板才知道,是由于北京奥运会带来的旅游热潮。
旅游这个词语太过陌生,北川从宾馆里出来就在脑海里无限地重复这个词,然后,她下定决心,要带着明辉把北京转一大圈。
“那李医生呢?”
“我会给他电话报平安的。”
她选择的第一站就是新建的体育馆,名为鸟巢。
去鸟巢的路需要坐公交,刚好买衣服的时候有了些零钱,她们从一开始的胆怯到后来的迎难而上,几乎北京就像是她们的城市。
公交车路过人民广场,**外一群白鸽掠过天空,车外夏日的风吹拂着,蝉鸣藏在树间,一起一落,好像在说悄悄话。
鸟巢广场上播放着北川曾在姥姥的录音机中听到的歌曲,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某某演唱会将在7月举行。
北川屏息静气,想把一切刻在脑海里,但始终没有用过脖子上挂着的那台相机。
明辉只是静静跟着她,二人又从鸟巢转到故宫,从故宫转到圆明园。
路过北京大学时,明辉才开了口:“如果能活下来的话,我也想来北京。”
北川回过头,她只嗯了一声,却没再说出别的话。
如果一直逃下去的话,恐怕,她和明辉这辈子都不会参加高考了。
失落感只有短短一瞬,明辉便移开了目光朝前走去。
两人走了很多的路,直到夕阳落入高层间,暮色与湛蓝将天空分割两半,一盏盏玻璃窗内的明灯亮起时,北川才又想起,她们没有找到去处。
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好像电影,北川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海淀公园貌似是二十四小时对外开放,她们坐在公园的滑梯上,谁也没有提起贝成山和刘队在北京的事情。
看明辉因夜色渐浓而受寒微微颤抖的胳膊,北川这才下定了决心去找李医生求个短暂的庇护。
“你紧张吗?”明辉在公共电话亭外微微侧头看她。
和明辉对视一眼,北川放下手中的信:“总感觉很不安。”
早上到北京时,那个工作人员报警的样子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如果去查那辆拉煤车,很容易便能够知晓起点是汉南市,她们二人失踪在汉南市人民医院,医院方面也一定会报警。
追究下来,很可能李医生已经知道了两人并非来简单地替王奶奶问候,再想得多些,李医生甚至可能早就接到了警方的消息,要他一有线索就快速上报。
“不如我们不去了?”明辉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我先打个电话看看。”
按照信上所写的号码拨去,很快,李医生便接通了。
北川还未开口,只听对面那个老人的声音就急急传来:“是北川吗?我已经听王奶奶说过了,你们还好吗?”
北川握紧了电话,她没有开口。
“如果还好的话,告诉我一下你们在哪,王奶奶很担心你们。”
‘嘟嘟嘟……’她按下了挂断键。
公共电话亭那狭小的空间中回响着机械的声音,北川转过身来,头顶那盏惨白的灯光打在二人身上,让她莫名想起了6楼的女厕所,她的呼吸不自觉加重,移开了视线。
北川尽量不去看明辉满是淤青的脖颈,垂下的手握紧拳,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明辉,我们还是离开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