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空间太小,窗帘挡不住什么秘密。
明辉躺在床上时,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五月的夜风仿佛卷着冬日的残雪刺进他的皮肤,妈妈当年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他的吗?
一只脚在踏出栏杆的时候,他才被迫低下了头,回想教学楼下,草滩边,站着一个弱小的女生。
北川眼睛亮亮的,像是透过他,在看天上的月亮。
明辉忽然感到心底一阵羞愧,可他此举并非认输,而是为了活下去,才选择了跳。
如果世界让他们侥幸留有一命,那他绝不会再次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跳下时,风声化作利刃割破他的耳膜。
19中花园里那棵大树用它的身躯接住了月亮。
明辉感到眩晕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肩膀支撑起他的身躯,再回过头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柔和的脸庞。
护士姐姐帮他打上吊瓶,匆匆与学校老师和家长取得了联系。
明辉本想拒绝,可奈何这是住院必经的手续。
夏老师第一个赶到医院,给他父亲打了几遍电话都没人接听,明辉看着夏老师在通话本上翻找,才虚弱地开口:“不要。”
他伸出手去,按住夏老师的本子,几乎是哀求:“不要给我哥哥打电话。”
他不想让已经获救的人重陷地狱。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跳楼?”夏安也问他原因,明辉却不愿多说一句。
夏老师是个好老师,他能够捕捉到班里诡异的气氛,也曾在汉南市植物园内问过明辉,北川是否在经历不好的事情。
但是明辉那时,没有说答案。
这几个月里,班上没再出现过出格的事情,他也能理解老师的不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好,毕竟夏老师刚刚研究生毕业,如果因为他们几个学生丢了工作,真的是划不来。
就在这时,明辉的父亲推开了房门,他瞅了一眼病床边坐着的夏安也,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敌视。
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藏蓝色西装下夹着一块小小的鳄鱼皮包,明辉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在知道夏安也是他班主任后,态度才稍缓和了些。
只是,他的父亲并没有看明辉的病历本,反而说起来别的事情:“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啊。”
语气里是责怪,明辉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没有回答。
夏老师显然觉得此刻并不合适继续待着,便与明辉打了个招呼:“我先去外面看看情况。”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他爸爸从包里掏出盒烟点上:“谁推的你?”
“我自己跳的。”明辉的语气并不好。
“哈哈哈,我刚都听护士说了,你们班又有个男生想猥亵你,你没同意才跳了,是吧。”男人伸出手来推了他一下,“够可以啊,和你妈一样一样的。刚那个老师也是?看他也挺想上你的。”
明辉伸出手去推开对方,却反被那个人抓住,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快到脱臼的时候,才没忍住喊出了声:“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跳得好!”男人夸张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我都听说了,那个男生家里超有钱!你跟他,不一定人家愿意给你花钱,但你这一跳!他爸立刻就来找我了!你猜怎么?给我你们学校食堂供应菜品的机会啊!我再帮你伤重点!说不定能讹得更多!”
“你简直不是人!”明辉的眼角已泛出生理性的泪。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人脸色一下冷了起来,他松开手,又转身抽了根烟,竟低声抽泣起来:“你这样爸爸真的很难过啊。”
白色地砖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明辉抬头看去,门口的小窗户旁不知何时有了个人影,那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玻璃望进来,几乎是瞬间,明辉就明白了,外面的人一定就是凌澈的父亲。
一内一外两个不透气的黑色塑料袋一点点封住他的光线。
明辉觉得自己有些冷了,他往上拉了拉被子,盖住自己露出的胳膊。
父亲手中的烟头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几缕青烟飘上,他听到父亲再次用低低的声音开口:“你最好乖乖的什么也别说,不然,我饶不了你,还有那个以为我不知道逃到哪去的混球。”
明辉明白,对方是真的想要了自己的命。
*
北川将明辉送到医院后便回了家,离开时,郑昭特地拿着明辉的报告给她讲了好多遍,明辉命好,除了一点皮外伤,没有任何大碍,如果不要紧的话,甚至明天就可以出院,她这才不放心地走。
可是,等她告假结束回学校的第三天,明辉都没有出现。
这三天里,每天放学后,她都会被尹天月和孟欣锁在六楼的美术教室里,到晚上十点多,门才会被打开。
今日快到放学时,凌澈却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对方径直朝北川的座位而来,周围的同学全都齐刷刷地给凌澈让了位置。
北川强逼着自己冷静,然后如想象中一样被凌澈一把抓起:“明辉也不过如此。”
随后就松开了手。
北川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在那个如修罗般的男孩转身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明辉怎么了?你把明辉怎么了?”
凌澈扭动了下脖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倒也没怎么,只是他白跳楼了。”
夕阳下,北川如同疯魔般开始大叫,精神失常一样的场景令所有同学不约而同地想起来了一年前的汪时瑞,只是,北川的脸上没有那一道长长的疤痕。
她这次抓起桌子上的铅笔,径直往凌澈的身上刺去!
瞬间的爆发力绞破校服的纤维,肉块的阻力透过铅笔传回手上,她意识过来时,铅笔已经停在了对方的小腹部。
凌澈显然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话会如此激怒对方,竟也吓得摔坐在了地上,似乎怕北川还会继续攻击忙捂住伤口喊着求饶,竟与前些日子殴打北川时,完全变了一个人。
眼见着鲜血汩汩流出,北川才缓过神来,意识恢复的瞬间,恐惧感便攀附了上来。她趁教室乱作一团时,从后门快速逃走了。
没有复仇的乐趣,反而是对父母的愧疚感更多。
北川是跑回家的,姥姥一开门看到她手上的血就好像知道了一切,她没有等来责骂,而是听到一个柔弱的声音。
“我不阻止你。”
姥姥的一句话让她恢复了理智。
她回过神来,姥姥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在耳后,随之,从身后的桌子上拿出了一个信封,以及,她家的户口本:“这里是一千元钱,你们逃吧!逃吧!你们先逃吧!不要告诉任何人终点,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
明辉几乎是被囚禁在了医院,二楼的小阳台距离汉南河很近,夜晚两三点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被噩梦惊醒,然后透过薄薄的纱窗,看到河岸两侧的萤火虫发着绿光,好像一块教堂中的彩色玻璃。
明辉不信神明,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或者亡者的灵魂,他觉得,母亲一定不会让他和哥哥遭受这么多的苦难。
但是每每看到那块彩色玻璃在有效的时间段亮起时,他都控制不住地想祈祷,希望,他能够从这个地狱逃走。
曾经在河岸处向北川许下愿意和尹天月斗争到底的大话更像是读本后的笑话。
他睡不着觉,从晚上八点开始响起的警笛声一直未停,熄灯前,甚至有警察来过他的房间,明辉有种不太好的猜测,他想,北川可能出事了。
所以,在他凌晨两点看到北川出现在阳台上时,竟更多的是讶异:“你怎么来的?”
“顺着爬上来的。”北川指了指阳台外的栏杆,二楼并不高,稍用力气就可以。
明辉抬眼望去时,一只萤火虫停靠在北川的肩头,月色浓烈。
“和我逃吧。”北川的眼睛仍旧闪着那道光,有些耀眼。
明辉曾在小时候听过妈妈讲的故事,满月的时候,人类会被妖怪蛊惑。
可是此刻并非满月,北川也不是妖怪,所以他理所当然般点了头。
他没有问对方目的地,只是穿起外套拔掉滞留针,甚至什么都没有拿。
在顺着二楼落地时,明辉拉住了北川。
他看到医院门口的榕树下,郑春启正站在那边,似乎刚刚准备走进住院部。
郑春启与他对视良久,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他走过来,将手中的一个黑色小手包递给北川:“你们往海边跑。”
北川收下包裹,她蹙起眉头,抿了下唇,而后说了一句简单的谢谢。
明辉跟在北川的背后,没有问两人此次逃亡的目的地,他忽然感觉自己真的在一座古老的教堂中,上帝派天使从彩色玻璃中拯救她,此时,前方是地狱还是天堂,一切都不重要了。
二人走了很久很久,几乎有两个小时的路途中,没有人说一句话。
汉南市的灯火在身后熄灭,他趁着夜色,看到那是个老旧的火车台。
他跟着北川爬上装满煤炭的列车,躺在煤炭上晒星星。
这时,明辉才看到北川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相机。
他没问,但是显然,这台相机,就是尹天月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东西。
不知为何,在这个充满刺鼻气味,四处没有墙壁遮挡的小小车厢上,他感到强烈的安心,明辉从未觉得夜晚是如此的温柔。
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北川拉去,温热的水滴滑过他的指尖,明辉回过头,北川也侧躺着看她:“对不起。”
“对不起明辉,我杀了凌澈。现在,我们好像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