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追着元蝉枝一路赶回冻春山,千呼万唤,拼了命地想让她回心转意。然而,正如他意料之中地,元蝉枝头也不回,并无效果。
姜落微心力交瘁,待重新与岳丹燐会合以后,已觉魂儿都丢了一半。
岳丹燐辗转听闻箇中原委,倒也未曾发表只言片语的意见,只是挑了挑眉,又配药医治元蝉枝那双几乎荒废的眼睛,以期尽早痊愈。
待她得以重见光明之日,天下各地已经纷纷雪霁晴开,冻春山中更是风和日丽,正在粉蔓红枝、风送芳菲的大好时节,
元蝉枝启窗远望,便可见到春烟十里碧绿溪,柳影千条翠色浓的景象。
元蝉枝抬手支额,沾衣欲湿杏花雨,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看来,除非有朝一日得以将安师兄救回,我这双眼睛迟早因为一点小事,彻底废疾而无所用。”
“师妹,遥川的事并非小事,你又亲眼目睹,怒气冲激,疮口迸裂,常情罢了。”岳丹燐宽慰几句,正色道:“二位离开那几日,常卿曾自武陵传回消息,因师妹亟待救治,我便暂时隐瞒未报,如今时机成熟… ”
元蝉枝一听便急,怒道:“师兄怎生这般不知轻重,即便我是濒死之身,又如何比得武陵公事重要?何况不过是险些盲目。”
“往后师妹此话还是少说。”岳丹燐百口莫辩,无奈抚额,斟酌陈词后道:“其实,即便师弟师妹早些时日知晓,也是莫可奈何。原是常卿飞信来报,长生草并非如仙尊原先所预期,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
姜落微与元蝉枝面面相觑。
“观诸如今临崎弟子,服用长生草后,有些初时脉象平稳,已无中蛊之兆;但十天半月后重又诊测,不仅旧疾复发,并且愈演愈烈,甚至有一命呜呼者。”岳丹燐缓了口气,“当然,也有些人药到病除,从今往后生龙活虎,仿佛从未身中蛊毒。药效迥异的箇中因由,仙尊尚未查明,焦头烂额已有数月,现今正闭关不出,潜心钻研。”
姜落微愕然,“那我们是该早日回山。”
“对。”岳丹燐颔首同意,“此时山中人情危迫,惶惶不可终日,常卿临危坐镇,勉强可以安定人心,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总而言之,长生草有其诞诡莫测之处,应当避免擅用,即便非用不可,也务必千万慎重。”
姜落微抿唇,心事沉重。他敛目向地,眼底满是说不出的复杂。
须臾,他重新抬起视线,问道:“临崎弟子… 一切安否?如今康愈者几何?”
“约莫… ”岳丹燐蹙眉,默默在心中演算,摆首道:“若说比例,痊除无碍者与暴病猝死者,约莫各自对半。”
二人又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
姜落微拍拍自己脸颊,拾剑道:“既小师姐痊愈,如今冻春山又已安定如初,我们早日启程回山以安人心罢,此地不宜久留。”
岳丹燐颔首同意。
元蝉枝二话不说,当即掀被下床,腰悬配剑,肩倚沉江,手脚麻利地收拾行装,轻盈莲步矫健如风,便欲即刻启行。
除干净俐落一柄长剑以外,姜落微身无长物,原除了自己以外便不必再收拾什么,便一迳衔尾相随。
他抬眼,却见窗外一只清秀兰堦蝶翩翩舞动,蘧蘧然穿花绕叶,横冲直撞,便一意朝自己扑来。
姜落微轻轻挥了它一掌,那蝴蝶敏捷地躲避,又振翅狂舞,急起直追,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姜落微方才察觉不对,摊开掌心,令它得以敛翅落下。
原是一只折成蝶状的澄心堂纸,将翅膀展开、铺平以后,对着窗外晴光乍暖当空一照,便显见几行墨迹。
那些字句似是仓促挥笔写就的,字迹非常潦草、杂乱。
姜落微一目十行地迅速阅毕,越读、越觉心底发冷,直到拧眉驻足,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岳丹燐与元蝉枝遥遥喊道:“师兄师姐且慢行!”
二人双双回首,一个眉眼间隐衔疑问,一个目光锁定在姜落微手中的蝶笺,似乎辨认出这是遥川传书专用之物,眉头紧皱。
姜落微咽了口唾沫,扬声道:“小师兄… 安师兄,出现了。他正在遥川… ”最后几个字似乎难以启齿,但见他喉间略微一滚,才苦涩道:“大开杀戒。”
这封蝶笺是捐酒千里迢迢所送来,信中所述,自然不只安幼儒出现在遥川地界的事实。
除此以外,尚且提及宋兰时蛊毒发作、神智混乱,温锦年殊死力搏,身负重伤,如今遥川已然情势危急,死伤难计等等情事,一笔带过。
待传音告知身在武陵的常客洲以后,三人即御剑转道,匆忙赶往遥川。途中,姜落微便将箇中缘由娓娓道来。
岳丹燐眉头微皱,遥川又不是就这几个人物,还有一个坐镇掌门的角色呢,便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唐晏呢?”
“他本来便不禁打,尤其不擅久战。”姜落微指间掐诀,展袖凌风,道:“何况,如今小师兄灵力涌溢的程度几乎无以复加,伸手一指便可令一人化为冰雕,唐晏因属性与季节相克之故,倘若强行应战,反倒助长其势。”
所谓时不利兮。
元蝉枝插口道:“宋兰时何如?”
“他身中蛊毒,眼下恰好发作,不伤自己便已是大幸,不能指望他挺剑与小师兄周旋。”姜落微说得小心翼翼,希冀如此不会显得自己语带责备,并道:“如今他无计缓解,是因抑制蛊毒用的金丹…藏在我身上。”
岳丹燐问道:“捐酒可曾提及师兄为何要往遥川去?”
姜落微目光微颤,轻吸一口浊气于胸,语中不知是何滋味,道:“据说是因得知有百忧解在遥川… 小师兄身中蛊毒,躁动难忍,由此而往。”
元蝉枝抿一抿唇,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凌空轻轻一拂袖,如风悄悄。
随她这一动作,云烟中浅起连片波澜,随即便赶超二人身前,一马当先。
御剑乘云,顺风顺水,三人披星戴月。赶抵遥川之时,约莫在二日以后。
由于声势浩大,三人远远便骋目望见遥川水上风高浪拍天,迂回更涌沙,长江波涛滚滚雪,鸥鹭与游鱼齐飞。
有三人以高浪为壁界,分列三角。
捐酒尚且游刃无虞,温锦年却已经遍体鳞伤,额间汗珠细密,捂住肩膀中深深插入的一枚冰刃,鲜血淋漓,赤红涟漪汨汨流淌;唐斯容周身袍裾迎风飞舞,双手合拢,并指结印,自封门户,印堂中金光熠熠粲然,神色凝重。
至于这一片狼籍的始作俑者安幼儒,一袭墨蓝流水云中月,神色安定,闲适自然。他正广袖当风,召雷唤雨,周身旋风席卷,衬得他犹如左右这片水域生死缓急的藏海龙王。
岳丹燐见状,立时拂袖闪身,势如一道炽烈火焰,破风而下。
元蝉枝与姜落微各自化作一朵粉莲与一道霹雳,紧随其后,仗剑劈风,列在阵脚。
岳丹燐拔剑出窍,气势恢弘,沉声喝道:“六丁六甲,开阵!”
六人分别占住六角,祭印指天,以安幼儒为阵眼中心,顷刻之际风起云涌,大浪淘沙。
但见安幼儒振袖一拂,成千上百的鸥鹭振翅而起,拍起高波层层叠叠,激浪排空之声震耳欲聋。
这一仗从白日中天、斗到天昏地暗,夜色张牙舞爪地汹涌而来的时候,双方始终未分雌雄。武陵诸仙受限于不敢、亦不忍贸然伤人,处处束手束脚,竟除了与安幼儒僵持以外,别无他法。
忽而,长天之外旋风骤起,一只通体雪白的碧眼苍鹰冲天惊鸣,随即敛翅俯冲而下。
但见鹰尾之后迤逦一道霹雳电掣,不偏不倚地穿过阵心,直朝安幼儒的方向,气势恢弘地呼啸而去。
安幼儒正应接不暇,听见这阵声势浩大的动静,立即抬起视线。就在他不由自主地愣住的短短一瞬,便觉周身一轻,足下悬空而起,竟是碧眼苍鹰收爪将他凌空攫起。
安幼儒伸手一指,苍鹰的单眼便蒙上一层冰霜。但它竟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分说地将安幼儒拖出连片惊涛骇浪,脱离红尘,直冲九霄。
仿佛以为它要对自己不利,安幼儒并拢双手,立即祭起护体水印,浑身温度顿时如降九寒天。
然而,苍鹰似乎并无伤他之意,除了振翅凌空以外,再无别他动作。
耳畔风声怒吼,犹如巨兽咆啸,又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掀起无边汹涌,威势如虹,迎面扑来的猛烈气流无不偕带一股凌厉锐意,犹如刀割,几乎将人脸颊划伤。
由于风势过于狠戾,视线模糊不清,安幼儒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目,眼帘间涌起一股针扎瞳孔后无法自抑的泪意。
众人见苍鹰拎起安幼儒便走,纷纷大惊失色。元蝉枝倏然转眸,向主阵的岳丹燐喊道:“师兄!他带安师兄去哪里?”
唯独岳丹燐并不慌张,仰首望天,很快便垂下视线,沉声叹了口气。
任其淡入风中,岳丹燐结手成印,封门锁阵。
此刻风息浪止,水纹浅薄,波澜起伏逐渐微弱,犹如丝调漫长绵延。岳丹燐拢了拢手,道:“除了武陵,他们还能回哪里去。”
唐斯容眉头紧皱,拂袖一挥,御剑乘风,顺水而下,猛地一把拉住兀自仰首观星的姜落微。
姜落微一惊,唐斯容已经俐落转身,神龙见首不见尾,一阵移形换影而去。
在众人与安幼儒缠斗之时,宋兰时因灵力躁动紊乱、无法自控心神,被捐酒下了结界封在采莲洞中,不得不一人自处,独善其身。
彼时,洞中仍是春风袅袅推平流,木兰为楫桂为舟,他在一泊浅滩之中漫无目的地飘飘摇摇,不知窗外人生几何。
最初几时,宋兰时还能够四平八稳地站立着,唯目中冰凉失色,周身尽是寒冬一般冷。唯有体内燥烈,阴血周作,张脉偾兴,五脏六腑皆在体内鼓胀,仿佛随时要把这一副躯骨炸成一地齑粉,痛不欲生。
宋兰时有心逃出结界,勉强几步之后,却气力难支地轰然委地,眼前景象遂开始天旋地转,虚浮闪烁。
宋兰时唇齿俱寒,仿佛一瞬被抛上九重玄天,又猛然坠入修罗地狱,滚油煎沸,五内俱焚,嘻笑怒骂,光怪陆离,耳边亦嗡嗡作鸣,低吟尖啸。他抬手捂了捂眼、又捂了捂耳,颈侧连片青筋暴起,胸中心悸如绞,薄弱的鼓噪在颤抖的掌心里混乱失序,一明一灭,时而惊厥,时而悬宕。
宋兰时眯了眯眼,努力地看清眼前景物轮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视线,只有一汪模糊血泡浮在眼前,犹如乌天黑地中一盏鲜血淋漓的赤红灯火,风雨飘摇。
就上回的经验而言,十指所能感受之痛远大于手臂等处。宋兰时毫不犹豫,抬手发狠噬咬在虎口处,鲜血立刻涌溢而出,痛得他眼前发青。
随即,在银河落九天的绚烂幻象中带来一道曙光,使他得以听见现实中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踩得天地震动,以及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唤,是寂静的、失声的、恍惚的,但惊心动魄的一声遥远呼唤。
姜、唐二人回抵船上,伸手将舱门向两侧拉开,一阵紊乱的喘息便扑面而来。姜落微一低头,就看见宋兰时单膝跪地,手上及口中的鲜血正滴滴答答地迅速流失。
宋兰时勉力睁眼,浸红的眼缝翕阖之间,瞳孔扩张充血,缓缓落下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