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说,这也并非是一个灵儿可置与否的问题,她只能以颤抖的十指,默默攥紧了方才为施加自己桎梏的重重纆索。
她喉间隐颤,以默认代替了答案。
似乎无意显得自己势如压山,宋兰时垂目漫视片刻,不欲为她带去太多压迫似地,收袖撤步,不进反退。
二人之间,便被拉开一段可供微光穿透的距离。
灵儿两眼发直,目视眼前一双靴履无声倒退,直到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方才驻足。
她仍旧执着盯着地面,眼光锁紧,目不转睛,仿佛早已胆裂魂飞。
宋兰时眼睫微动,恰好足以掩盖眼底的异光闪烁,“何初见即怵栗?”
大多数人皆道宋兰时落落寡合,拒人于千里之外,内里倨敖不逊,谁也不放在心中;但其实,在与人相识不久时,他给人的印象脱不开温和可亲、平易近人等等词语,而非交情渐深以后,容易致使双方渐行渐远的面冷心冷。
灵儿是少数几个,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便退避三舍、毫无任何好感的人。
灵儿无声侧身跪伏,并不面向宋兰时,攥紧绳索的指节青白,颤颤巍巍若一株干枯将死的羸弱花茎。
灵儿寂静良久,久到宋兰时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开始举步移动。
她立时手脚并用地连连倒退,只是仿若被人掐住脖颈,呼吸困难,喉中依旧没有声音。
宋兰时深吸一口气,只觉胸中凉薄,仿佛寒冬冷气一迳灌入肺腑,连自鼻腔中缓缓而出的丝丝寒意都险些结冰。
“走罢。”他驻足闭目,喉间一滚,缓慢皱起眉头,沉声道:“此生再不复相见。”
只觉身边窜过一道劲风,以极快的速度消失殆尽,仿佛方才四肢凝固的表象,皆是她惺惺作态的虚伪。
唐斯容进门时,险些与这道落荒而逃的人影撞在一起,他眼疾手快,当即侧身闪避。
下一瞬,他又猛地反应过来,出手如电。
但见宋兰时抬手示意不必阻拦,唐斯容方才安然收手。
他沉默目送那道迅速消逝的背影,直到骋目远望,再也视之不清的密道尽头。
片刻,唐斯容又转回来,目视兀自抬手揉捏眉心的宋兰时:“今日是怎么大发慈悲了,突然想起来该积点阴德?好时好,坏时坏,别这么不上不下左右为难,不伦不类的什么也不是。”
“知道。”宋兰时睁开眼睛,腮边仍在隐隐抽动,伸手道:“盅。”
唐斯容会意,从乾坤袖里摸出陶盅,交到宋兰时冰凉仿若沐于连天飞雪之中的掌心;又摸出怀里揣的一副银事件,笑着抛了一抛。
二人谈笑自若,在黑暗中肩并着肩,穿行无碍。
站在下一个人面前,宋兰时故技重施,指间掐诀,藏在袖间的五指微微一动,便听闻“哗啦”一声,锁链层层脱落。
但这人便不如灵儿那般,有幸得以死里逃生。
几乎是双膝落地的第一瞬间,那人便因剧痛陡然惊醒。饶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也下意识地立刻挣动四肢,一通胡乱挣扎。
见他慌不择路拔腿欲走,宋兰时足下一旋,横身挡住他的去路,下手提着他的后襟,竟生生将人拎至半空。
唐斯容弹指一笑,便将人定住,使之动弹不得。
然而,不过一瞬,那人脖颈间便扭出骨骼作弄的“喀喀”声响,一节一节极其僵硬地扭过头,颈间发紧,反口咳唾。
所幸,宋兰时眼明手快,及时侧面躲避,方才不曾被一口唾沫溅在脸上。
然而,此举显然激怒了他。但见宋兰时眉间微皱,眼色骤冷,掌心结起一道蓝印,荧荧有如鬼火焚金。
蓄势待发之际,唐斯容一窜而起,急得扯嗓直叫:“别下死手,昏过去了要长不好!”
瞬息之间,宋兰时恢复平静,掌心蓝印水烟洇灭。
唐斯容重新施过一回定身咒,俯身,轻笑道:“兄弟,依照惯例,应当让你自己选选七窍之中的哪一孔更合心意,不过可惜,你好似不太识相。”
宋兰时指尖轻挑,干脆拨开盅盖之时,那人骇悸至极,瞪大了拉满血丝的双眼。
来不及阖上眼帘的瞬间,他陡觉瞳孔上一阵腐蚀血肉般的剧痛,眼前所剩无几的光明骤然熄灭,眼框中红光聚集,血泪上涌,恣肆横流。
元蝉枝穿过密道直抵尽头,适应黑暗后眼中所见的第一景,便随那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低吼,如霹雳开天一般,瞬间炸响耳畔。
她扶着门框,愣住,一对杏目圆睁,不知为何无法阖上眼帘。
同时,姜落微亦步亦趋地随后赶到,一对师姐师弟的反应如出一辙,似遭雷劈,僵立原地。
这一幕,似曾相识,但他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只觉喉间干涩,吞了金石一般剧烈作痛。
听闻身后作响,宋、唐二人同时蓦然回首,见状,不由双双一顿。
原先跟在宋兰时身后进入密道的唐斯容率先反应过来,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倒打一耙:“你没上锁?”
继而又一想,自己进入右副舱时,确实已经回身上锁,万无一失。唯百密一疏,分明是方才从身边窜过去的那道人影从中作梗,所以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的元蝉枝与姜落微才会不识路途,在极其不巧的时机唐突闯入。
四人无声地对视良久,直到姜落微听闻身边窸窸窣窣,一阵清晰可闻的异动。
他僵硬地转眸,便见元蝉枝苍白的脸上,一根一根青筋接二连三地次第浮起,眼中盈起滚烫热流,随即滑下一行血泪,愈流愈多,势如泉涌,丝毫止之不住。
元蝉枝脖颈一顿,闭目,缓慢抬起一手遮住半脸,鲜血瞬间淌满了掌心。她好不容易拦住些许,热流很快又自再也无法兜拢的掌腹滑下,沿着下颌骨流淌脖颈,浸湿衣襟。
她踉跄却步,满脸鲜血,场面极其骇人。
观她这副反应,姜落微想也不想,便知道此情此景已然迫使她忆起安幼儒遭秦韵仪种蛊的场景,受此刺激,从未痊愈的心疾竟骤然复发。
这一复发,声势极其浩大。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抖着手,去扶元蝉枝紧紧绷起的两肩,涩嗓低声:“小师姐。”
却觉胸口一闷,骤然一阵剧痛。
元蝉枝猛地拂袖,掌心一朵炽烈红莲拍得姜落微踉跄倒退两步,随即便见她盈满血泪的双目之中,凌厉杀意汹涌而现。
眨眼之际,元蝉枝指间已经掐起一段红莲诀,召起同样蓬勃绽放的沉江伞,势如一阵炫目惊风,纵步飞身而上。
宋兰时松开拎在手中的人,指间掐诀,掌心结印,丝毫没有收势的一掌迎风劈去。
元蝉枝全无闪避之意,一伞破风削下,芙绫招展,直取宋兰时脖颈之间。唐斯容抬起视线,一道熠熠金星横空飞去,令芙绫不由自主转了方向,将金星层层包裹起来。
他沉下脸色,冷声:“闹够了罢?”
姜落微立时移形换影,横剑相对,拦住了祭笔划风的唐斯容,一面伸手拉住眼中红意毕现的元蝉枝,一股不由分说的蛮力向后拉扯,终于将刀戈相向的三人远远拉开。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元蝉枝疾步后撤时,沉江伞下华光流转,杀意淋漓,逼起一阵刺人眼瞳的通红血意。
不知是未曾拨空注意,或者他本就无心闪避,宋兰时只是略一蹙眉,眼也不眨一下,颊侧便被划开一道猩红血痕。
暂时偃旗息鼓、被姜落微拦在身后的元蝉枝犹自喘息,寂静如一片死水的空间中,好似便只剩这一点紊乱不调的声音。
其实,元蝉枝的眼神也称不上所谓大义凛然,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深恶痛绝,与几乎将胸壑冲裂的出离愤怒。姜落微能清楚感到被自己紧握在掌心的手腕仍在剧烈颤栗,骨节弄擦地格格作响。
这并非出于他失控的蛮力,仅仅是因元蝉枝五指蜷缩,十指连心,几乎徒手将她自己的指节捏碎。
她生而烂漫,出尘不染,即便两年前性情大变之后,转而清清冷冷,也从未有这般怒急攻心的时候。
良久,元蝉枝气息略定,喉间隐隐一咽,终于得以平心静气。
她慢慢直起背脊。
仿佛再也懒得施舍对面一眼,元蝉枝侧首转眸,也不打算引袖抹净满脸的鲜血,便以如此狼狈之态直面姜落微。
那一瞬间的冰冷眼神,险些让姜落微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
她无声凝视着,目光逐渐缓和。但姜落微眼中的眸光仍不可自抑地频繁颤动着,他紧抿着唇,伸手,引去一段袍袖,似乎想为她抹净脸上的湿意。
元蝉枝别开脸,语中一片风平浪静,她轻声质问:“你迫不及待所欲相救之人,便是这等货色?”
尚未来得及答出什么话,元蝉枝便冷眼挥开了他的手,拂袖而去,莲步流星。
目送元蝉枝独身走远,唐斯容终于松开指间诀窍,将任平生收入乾坤袖中,泰然自若。
他余光一扫,却见宋兰时紧握剑柄的右手指节绷起,青筋直跳,似乎此刻的平静,也只不过是虚有其表。
被留在原地的姜落微闭上双目,寂静须臾,深吸一口凉气,复又睁开。
他直视对面二人各作其态,开口时是自己也不曾意料的嗓音暗哑:“你… ”
“怎么了?难不成你是现在才知道我们平日所作所为不过如此?”唐斯容磨了磨后槽牙,似乎觉得好笑,笑得自己心底怒火中烧,语中讽刺:“唯有不曾目睹,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假作原谅,如此伪善之辈,有何资格我面前自称问心无愧?”
姜落微四下环顾,垂目扫视足下遍地。
落下的血安安静静,如同一点红墨,寂静无声地缀在地面,与一滩烂泥般躺在角落的那人所淌血泪一同星罗棋布,这儿一点,那儿也一点,其实量不太多,但在姜落微眼中,却好似每一枚血点都在迅速扩大,直到吞噬每一寸空间,无所不及,仿佛深渊。
宋兰时回眸相顾,目光清冷,不知着落。
在对视的片刻,姜落微才恍然地意识到,原是二人之间,早有一道无涯天堑。
远隔着山重水复,远隔着他和宋兰时自桃源一别后,无消无息、杳无音信的许多年。
姜落微错过了宋兰时太多,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时候,他行差踏错的时候,他哀甚至于心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自己没有一刻在宋兰时身边。
姜落微只记得幽篁中满溪霜华,少年悠悠然弹琴吟啸,踏着满地星光负手循月,记得晨露轻巧地滑落竹枝,落在清潭中溅起一朵纷扬的雪。
他记得一切少年意气风发,却对如今的宋兰时如何在阴暗潮湿的泥沟里摸爬滚打,如何捧着幽幽冥焰浴火重生,如何挨过那段震耳欲聋的孤独与寂寞,最后从那暗无天日的茧蛹中勉力挣脱,全然一无所知。
他对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
宋兰时对他是很好。
好得姜落微偶尔自觉,这样好的时光流泄,每一瞬间,每一须臾,每一弹指,都好得寸阴可惜,恐怕他眨眼之间就要烟消云散,一触即灭。
他来不及救人,又如何说得出口,但愿童心来复梦中身。
姜落微轻吸一口浊气于胸,无处发泄。
他默然转身,微风扬起单薄的衣摆,飘飘然地,似欲乘风而去。只是他步履悬浮,悬浮得叫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他没有对不起谁,无从道歉;何况时至今日,对不起只是一句最于事无补的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