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阮宁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心力交瘁之下,无论管天管地、无所不辖的武陵诸仙,亦或心不在焉、另有筹谋的遥川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再也无心追究,。
依约,宋兰时将玉扳指完璧归赵。
温锦年与捐酒同行,将玉扳指交与失魂落魄了整整两日、此刻终于能够回心转意的阮缃涟,令她与亲子团聚。
分道扬镳在即,眼看姜落微欲言又止,不待武陵诸仙发问,宋兰时便主动前来辞行。
他依旧是一派清素打扮,须眉皓洁,不蔽风寒;反倒是相偕前来的唐斯容,肩披鹤氅,足曳凫舄,手握一枝藜筇,迎着振羽天风,落在武陵诸仙眼中,当真着实不愧“花枝招展”四个大字。
但遥川诸仙似乎仍有要事待办,来去匆匆;唯临分道扬镳以前,姜落微问了句“宋兰时与安幼儒斗着斗着怎生把人都斗不见了”,宋兰时才道:“斗雪散人轻功极好,不欲恋战,行走如风,故我追之不及。”
然而,安幼儒蛊毒加身,病入膏肓,秦韵仪与阮延瀚相继死后,他还有何处可去?
莫非,意欲将安幼儒掌握在手,以利牵制武陵者,仍旧另有其人?诸仙莫不心事重重。
此外一桩公案,便是岳丹燐赶赴唐斯容指定之地后,亲眼所见、并引火焚烧的蚕蛹不过寥寥十数,与姜落微起初所言“上百”二字大有出入。
思及阮延瀚临死所说,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姜落微不由大起疑窦。
然而,仅管他出言质问,唐斯容也只作一无所知之状,轻描淡写地打了回来。
宋兰时见势不对,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便意图抢上来,设计替二人回圜。
岳丹燐抢在他以前,出声道:“无妨,是我有所疏漏,左右这几日还待平定冻春山诸事,我会再详查不怠。”
兹事体大,常客洲未减丝毫追究之意,先是以余光冷冷睨了显然正在浑水摸鱼的岳丹燐一眼,又道:“毒蛊自被列为禁物,已历有年。不仅武陵,玄门中人莫不除之而后快。诚望遥川诸位道友,若有任何蛛丝马迹,切勿隐瞒不报。”
宋兰时略微颔首称是,衣带起澜,数点雪花飘飘忽忽落在睫毛,掩盖住眼睑以下晦暗不明的目光。
捐酒引牛上前,不着痕迹地横跨在壁垒分明之间,一双星星样澄澈明净的眸子微阖,溟蒙薄雾掩睫。
他和风细雨、而不容质疑地道:“阮宁一案刚刚了结,武陵便如此咄咄逼人,恐怕有失体面。”
于是,两厢不欢而散。
彼时,姜落微犹暗自感伤:失去追查天蚕这一层关系,他再无与遥川藕断丝连的理由,双方皆将各回职守,恐怕此生岁岁年年,又只是偶尔在路上擦肩而过时,会微微颔首往来招呼的点头之交了罢。
温锦年尤其感同身受,逗着那满脸不耐烦的苍鹰玩了半天,才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放它落荒逃回。
苍鹰伫立于常客洲一肩,咬牙切齿地睚眦瞪眼。
顾及武陵中犹有一众临崎弟子,不容怠慢,常客洲虽放心不下再度不知去向的安幼儒,也只能将冻春山诸事交托岳丹燐、元蝉枝、姜落微等三人处理。他则解鞲纵鹰,展举翮翅凌空飞远,乘风破浪,直上青云。
转瞬,那一点微末身姿便消失在长空尽头,彻底没了踪影。
姜落微一直隐隐有种忘了什么关键的感觉,然而连日忙碌,旰食宵衣,疲于奔命之下,便暂时将这惶恐不安的预感抛诸脑后,
直到约莫半月以后,他随手一掏乾坤袖,恰好翻出了唐斯容从前交托自己的锦囊,方才将脑门狠狠一拍,恍然大悟。
宋兰时体内蛊毒根本尚未清除!
他自己不上心,元蝉枝自然更加忘得一干二净,默默怀揣那株长生草半月之久,再取出时已是奄奄一息半枯朽,几乎不能用了。
事出紧急,不敢耽搁,二人将岳丹燐留在冻春山,立刻启行赶往遥川。
所幸,两年相处,姜落微早已熟门熟路,一点远路也不曾绕,风急火燎,不过七日便赶抵目的地。
且说半月以前,捐酒与温锦年重归采莲洞中采拾药草,宋兰时则与唐斯容同行,回返遥川。
首当其冲之事,便是从前悬而未决的秦氏余孽,正在右副舱的密道底部。
照例,宋兰时更换一袭织金纹边的通黑长袍,一丝不苟,又以革带束身,长剑佩在腰际。
在这一通仪式过程中,唐斯容从始至终垂手旁待,百无聊赖地踢着足下履靴,似乎不以为然。
好容易大功告成,宋兰时以目光示意唐斯容,他这才自乾坤袖中掏出事先备好的陶盅,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兰时身后,走入密道。
密道深长,长驱直入,中途未有任何拐弯,阴气森森,瘟气拂面,所经之处烛光燔然,仿若失去温度的鬼火次第焚烧。
唐斯容打心底里不喜欢这般生气蔫蔫的环境,饶是氅衣披肩,仍旧一个劲儿搂着胳膊,天寒地冻一般瑟瑟发抖。
他两只眼睛骨碌碌打转着,左顾右盼,轻声道:“许久不来了。”
宋兰时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如履平地。
仿佛与唐斯容身在不同季节,即便深冬天气,他依旧长衣单薄,澹风飔飔徜徉流经,便可扬其袍袖。
唐斯容侧首转顾,端详宋兰时侧颈处的圆形血痂,道:“还疼么?”
“不疼。”
“对不住。”
“唐晏。”宋兰时敛了敛睫,“别道歉。”
唐斯容眨了眨眼睛,一双漆黑眸子在昏暗不明中无声闪烁,“你这话的意思是‘没关系’还是‘不接受’?”
宋兰时略微摇头:“没怪过你。”
“哦。”唐斯容悠然束手于背后,毫无诚心地嬉皮笑脸,慨然长叹:“真是令人伤心的答案。”
宋兰时闷不吭声。
唐斯容本便不期望他积极应答,自顾自道:“我是真没想到,谨慎战兢如你,竟当真能放心大胆将全盘托付于我。”
宋兰时垂目默然,“别无选择。”
“其实你就是挺相信我的,老老实实承认能要了你的命么。”唐斯容不以为意,转而笑道:“你与姜飏便这样算了?”
这一回,宋兰时沉默的片刻更加长久,虽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却又显而易见地有几分不言自明的闷闷不乐。
结果,仍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别无选择。”
“从何谈起的别无选择。”唐斯容怪道,“你以为我猜不到么,那日你与姜飏一同沉入拂柳湖底,自己尚且好说,他是为何得以保命?”
宋兰时淡定,说得一派大义凛然:“那也是别无选择。”
“好罢。”唐斯容耸耸肩,抚腮思索:“原来你是个吃斋茹素的,肥肉到口了,也只愿让他撒丫子跑了,这倒是出乎我意料。当真失策。且不论选择与否,我只想知道,你心中如何作想?”
宋兰时又三缄其口。
“臭闷葫芦,又不说话?”唐斯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蹦一跃地欢蹦乱跳,故作愁眉不展道:“请将不如激将,且让我激你一激… 怎么激法呢?我去抱一抱他,或者亲他一口?不成,那小狼崽儿给我一拳,我这副身板可承受不起,半边都得废了。要不我… ”
“唐晏。”宋兰时冷声,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反复回旋:“任凭你玩世不恭,莫以姜公子为玩笑。”
“我没开姜飏玩笑呀,我是开你的玩笑。做人得讲道理,所谓彼弃我取嘛,你自己弃而不要,又不允许他人染指,总不能这般霸道。”唐斯容扶鬓一笑,闲闲摆手道:“不说了便是,你别生气。我只喜欢听我话的,他能听我话么?惦记他做甚,犯不着没事给自己招惹不开心。”
话至此处,密道见底,右副舱已到。
唐斯容四下环顾,并未看见心中着想的那人,便拍拍宋兰时的肩,笑道:“我找黄彦霖去了,你自己玩儿好。”
宋兰时垂睫示意,目送唐斯容手燃金星,点亮此处无一丝光明、深不见底的空间,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与脚步声一同消失在浓重得化不开的混沌中。
右副舱中有些人四肢自由,譬如黄彦霖,不过与此同时,他又被折断十指、削去足腕;亦有些人身陷手镣脚铐之下,重重枷杻锁链,银环铁扣。
有待培育相思草者大多如此,秦氏余孽便不例外。
缓步而行,目不斜视,宋兰时最终驻足于一名女囚身前。
那人长发微乱,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瓣粗糙起皮,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进食,脸颊凹陷如风干的落叶。
宋兰时伸手在她眉心以前轻轻一拂,凉风徐徐而过。
那人便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浑身一颤,陡然醒转。
由于禁食太久,她显而易见地精神迟钝,思维缓慢,仿佛为烟云迷雾所笼罩。
她极慢极慢地掀开眼帘,流转在宋兰时指尖的微光渗入眼缝,使恍惚的影像逐渐清晰,历历可辨,羽毛轻拂一般刺激瞳孔感知。
自这一场漫漫冗长的南柯梦中惊醒,她浑身冰凉,每一寸肌肤皆遍布针扎一般,微弱而清晰的刺痛之感。
半晌,抬首,宋兰时同时灭去指间流光,定定然伫立她面前,敛目直视,沉默静止犹如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像。
那人再度视物不清,茫然凝视着眼前的浑沌虚空,直至瞳孔适应黑暗。
她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身前有一道高挑人影,顿时周身一缩,四肢骤然发冷。
宋兰时直视那人满眼恐怖,瞳孔扩大到极限,几乎吞噬整个眼眶,并且浑身战栗,周身上环下缚的银链因此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慢慢皱起了眉头,略加凝神定睛。
半晌,宋兰时眉间微松,近乎肯定地平淡道:“灵儿姑娘?”
正是前年险些因秦韵仪乱点鸳鸯谱,送给宋兰时做压寨媳妇的侍女灵儿。
她似乎并不得力,后来便鲜少出现在秦韵仪左右,宋兰时偶尔见到她时,也不曾多加留意,只是形同陌路地擦肩而过。
显而易见,灵儿并不觉得自己被人认出便能善始善终,犹自浑身发抖,呼吸紊乱,宋兰时甚至能听见她唇齿打颤时格格作响的声音。
那两只漆黑的瞳孔中,瞬即蒸腾的恐惧,已经几乎要满溢而出。
宋兰时静静盯视,须臾闭眼,藏在袖间的五指一紧。
听闻“哗啦”一声,锁链脱落,灵儿便失去依附似地,重重坠落在地。
她手足脱力,喉咙发紧,想叫却叫不出声,趴伏在宋兰时身前,地面冰凉顷刻渗入隐隐作痛的掌心。
宋兰时眼睑微动,缓慢重新睁开双眼,视线安静垂落,无声横扫如迤逦云烟。
“失礼。”他居高临下道,“有事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