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身在兵荒马乱之中,阮缃涟自然不可能忽略这凄厉一声。她却置若罔闻,专心致志地催咒驱使手下蚌兵。
她余光扫见天外斜来一道熠熠生辉的灼烈金星,便径直朝阵眼中心飞去,瞬间凌厉了眉目,飞身纵步,划剑格挡。
见状,阮延瀚抽空向她低喝:“无妨,不必管他。”
阮缃涟收手退后,任凭金星落地。华光溢彩,便化出一道飘逸人影。
唐斯容拂袖挥剑,一路杀入阵中,匆忙之际,并未看见正在阵外将童世真斗得节节败退的阮延瀚。
只见唐斯容剑尖飞光,血意连绽,如入无人之境。他两眉紧锁,左顾右盼,口连声中喝道:“先生!先生!”
姜落微挥剑左劈右砍,呼呼生风,自顾不暇,连回眸望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他只听声音,便知道又来了一个要命的唐斯容,心中一紧,原本稳稳当当地收在乾坤袖中的露香瓶不知怎地,竟突然滚落而出。
乒铃乓啷的一阵惊响,露香瓶骨碌碌在地面滚了几圈,险些落入老松根下,方才那被霹雳劈出的洞中。
他心中大骇,卖了个破绽拨剑撤步,就地一滚,意欲将之拾起。
正在指尖咫尺之处,但见横里伸出一只翘头马靴,顺风一踹,便将露香瓶彻底踢成了一地粉碎。
姜落微眼光一厉,起身纵步,急起直追,但见唐斯容身影如风,俯身将任平生在一滩血墨中轻轻点过。
下一瞬,唐斯容拂袖而下,气势恢弘,手中鸾舞凤飞,笔力飘逸清奇,毫不犹豫,一挥而就。
墨痕激越,在松根下那繁复咒纹纹理之间盘桓至终,画龙点睛。
画地为牢的咒纹连作一线,龙蟠虎绕、循环往复,既无开头,亦无结尾,故而不谙其道者,往往不知如何行其所谓“循原纹而逆行”之事。
唯唐斯容身在画院多年,端看运笔深浅,便知此咒是如何画就。
数日以来,他观察阮延瀚的驭笔风格,小大、远近、疏密、曲直,更加万无一失地确信了,知他一贯连笔如引线穿针,随情映景,轻松闲憩,只有一个千变万变不离其宗的习惯——
墨迹最深、最重之处,便是阮延瀚行笔之末。
天边忽而一阵电闪雷鸣,并未祭雷的姜落微抬首望去,便见远山尽头之处,有丝丝乌黑云气,风驰电掣,逐渐聚拢。
云雾之中寒意凛冽,转瞬便凝作一瓣又一瓣或大或小的玉蕊轻盈,随其横风飘泊,鸥鹭迷群,雪英飞花溅山翠,愈密愈紧,愈多愈重,直到弥作漫天的鹅毛大雪。
雪花落在结界之上,并不如同往常一般直穿而过,反倒驻而停留,雪水融化之处,便无声洞开一道风口。
斗得天昏地暗的数人,皆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偃旗息鼓。
众人半是惊异、半是惊叹地仰首望天,连童世真与阮延瀚都分神抬头,一个激动得嘴唇颤抖不止,一个冷眉冷眼,旁观逐渐溶解的天外结界。
阮延瀚仰面,任凭一朵晶莹霜花飘落在脸颊,疑是化作颊侧一滴清泪滚落而下,但表情丝毫无动于衷。
唯唇畔无声地、缓慢地、诡异地,逐渐裂开一丝意味不明的冰凉笑意。
阮延瀚举起剑,刃光闪烁。
与此同时,唐斯容倏然回眸,厉声喝道:“画地为牢未破,别让他自戕!”
除了近在咫尺的童世真,没人能来得及伸手阻拦,但童世真犹自愣着,毫无反应,眼看剑刃便要划破阮延瀚的脖颈,血溅当场。
所幸,天外传来一声委婉琴音,吟鸣清脆,一道白光混在漫天飞雪之中,风驰电掣而下。
白光落地,分毫不差地击在阮延瀚张开的虎口处。
顿时,阮延瀚五指之间血如泉涌,手中长剑亦“铿锵”一声,重重落在地面。
宋兰时长袖飞舞,掌下架琴,翩跹收剑落地,并立时俯身意欲去拾那落地的剑,
但见阮延瀚眼底含笑,手中寒光一闪,便直冲宋兰时面中之处,飞来一枚柳叶冰刃。
情急之下,宋兰时不得不侧身躲避,没能抢在阮延瀚以前夺剑在手。
阮延瀚俯身,将要碰到剑柄的前一瞬,身后一道劲风慌不择路地倏忽闪过,随即有人环臂抱住了他。
但听女声凄切,隐隐哭腔微颤:“ …哥,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
感到怀里的人自脊椎尾处开始,一阵窒息般的凝滞攀骨而上,直到后脖颈处,化作一片寒彻骨髓的冰凉。
阮缃涟含着满眼泪水,似乎听见阮延瀚叹了口气。
随即,她紧紧相扣的颤抖双手便被解开,并听阮延瀚低低笑道:“放开。”
唐斯容飞出一道金星,闪到阮延瀚身前,俯身展臂,夺剑在手。
他撒腿便想撤步躲开,然犹晚了一步,阮延瀚已经挥开了紧紧拥住自己的阮缃涟,出手如电,猛地抓住了唐斯容的前襟,
他单手拎着人,便往老松那一片粗糙可割人咽喉的斑驳树皮上撞去。
饶是有阮缃涟纵身阻拦,唐斯容这一下还是撞得不轻,仿佛一道天雷劈在脑门正中,瞬间头破血流,
一道殷红自额间缓缓滑落,顿时,唐斯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因皮开肉绽的虎口处,阮延瀚满手鲜血,染得唐斯容前襟上亦一片腌臜,狼狈不堪。
阮延瀚口中低笑:“不演了?”
宋兰时目光微沉,袖底飞剑顿出。
明明余光早已察觉,阮延瀚竟丝毫不闪不避,任由锋利的剑刃“噗嗤”一声插入腰侧,肠穿肚烂犹面不改色,
只见涌血如注之处,水烟弥漫,竟瞬间不药而愈。
唐斯容勉力挣扎着,狼狈拂袖,阻止一干人等乒乒乓乓还要飞来的任何武器。
他染了半边脸的艳红鲜血,冷冷一笑道:“先生,你要杀我是么?正好,我早就想与你同归于尽。”
“这么大的阵仗,我杀得了你?”阮延瀚一手拔出没入侧腰的剑,喉间腥笑,仿佛咽管压迫之际溢出了极其诡异的震动与低鸣:“我妹妹是你引来的?”
“不然呢?”唐斯容抬起视线,一行鲜血自额边滑入眼中,说不出的冶艳,
他抬起手,极其随兴地胡乱抹了一把,讽刺道:“我太害怕您死在别人手里了,啊,自杀也不成。我真想亲手了结你… 可惜,你那满身蛊毒,早便成了打不死的妖怪。”
闻言,阮缃涟提剑近前一步,阮延瀚头也不回,便道:“别过来。”
话音落下,唐斯容胸前一紧,足下悬空,只觉被一股不由分说的蛮力拎到阮延瀚面前,近诸咫尺,呼吸几可交缠。
但显而易见的是,阮延瀚并非臂力惊人的体质,五指皆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骨节泛青,格格作响。
与因臂力不足而重心前倾、五指紧绷截然相反的,是阮延瀚面上从容含笑的表情。
但他连鬓边与唇角的青筋都连番绷起,眸中重瞳层叠,如闪烁的鬼火:“为此,你当真是煞费苦心。带着安颜上冻春山见我,捅了岳丹燐一刀,在宋兰时脖颈里凿洞以便我下蛊,险些在拂柳湖中溺死姜飏,又装模作样,替我挡刀。当真好手段,当真… 不择手段。”
“当然。”犹是被拎得几乎喘不过气,唐斯容仍面不改色,笑如荼靡花开,艳欺琼玖,薄暖芬菲:“我还解了岳涯的禁咒,让他引来地冥圣火,尽数烧了你自秦氏所得的毒蛊,这你也知道罢?”
阮延瀚松开唐斯容的领襟,“即便你告诉他位置,他能烧到么,为何我满山遍野,竟半盏红火、一丝青烟也看不见?”
满脸鲜血的唐斯容不发一语,唯见唇角勾起,一抹冷嘲热讽的弧度。
阮延瀚唇畔衔笑,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掌心淋漓的鲜血:“你最喜欢的,最需要的,不正是这些蛊虫。其实,早在岳丹燐焚火以前,你便将毒蛊悉数带出,据为己有了罢?你在我面前装作俯首贴耳,转头卖了个好处,在岳涯面前惺惺作态,既欲作恶,又想为善,世间如何有你这般便宜之人,一个劲儿陪笑卖脸两面三刀?”
阮延瀚松手以后,唐斯容失重地连连踉跄倒退。
他勉强站稳脚跟,方才抬手,淡然地抹蹭脸颊上的血意,“恕我不解先生所言。您这不是血口喷人么。”
“血口喷人?为何要血口喷人,如今我还有甚挑拨离间的必要。”阮延瀚冷笑道:“唐晏,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我不光天化日之下把话说的明白,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我比你长了十多年,在我眼中,你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心中所思何如根本无所遁形,只须我看一眼…一眼即可洞穿。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难不成真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
唐斯容眼帘微阖,眼底有一抹清光逐渐黯淡。
“我只是爱看你那副千方百计砌词圆谎的作派,爱看你汗流浃背手足无措,强颜欢笑惶惶不可终日。”阮延瀚仰天长笑,笑得眼角渗出一点若隐若现的泪光,
他抬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抚去,施施然向前一步,直视唐斯容的眼睛。
不远处的童世真却仿佛有感于他的指桑骂槐,同时踉跄倒退。
“我想啊,世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谎,能够终此一生,毫无破绽。从未有人心有余力,将一个谎瞒到对方垂垂濒死之日。”阮延瀚嘲讽地盯着唐斯容的眼睛,“所以我便猜着,你呢,你又会挣扎到何年何月?”
“结果,你还当真沉不住气。”阮延瀚笑得痛快淋漓,眼神凌厉,又似拋到空中的猛浪坠入海平面,回归一片风平浪静。
他含笑地,摇头叹息:“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且恕我全无陪先生游戏取乐的兴致。这几日的逢场作戏,已经让我作呕欲死。”唐斯容淡然束手,半边脸上仍旧血迹斑斑:“你身上若有任何令人兴致勃勃、经年不减的特质,或许我会更有耐心。”
“如此,唐公子还在等什么?”阮延瀚背手俯身,挑眼笑道:“画地为牢之术已破,你该动手了。怎么,此处济济一堂人才,原来竟除了那扮猪吃老虎的岳涯以外,无人能引动天雷地火来除我性命?”
唐斯容面不改色,喉间滚动,垂眸道:“是在等他不假。你若觉得了无生趣,世上有的是令人生不如死的油炼水煎与千刀万剐之法,先生可有意愿亲身尝试?”
“那唐公子最好尽快。”阮延瀚盯着唐斯容的脸,目光灼灼如炬。
在唐斯容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摆以前,阮延瀚倒退一步,唇心盈盈笑意淡云流水,清俊依旧。
众目睽睽之下,落在阮延瀚身上的雪花纷纷开始迅速溶解。
连带着他的五官、发丝、肌肤、血肉,乃至于骨架,都开始迅速溶化,化成一滩看不出原形的清澈水渍,全无一丝杂质,干净剔透犹如一面琉璃。
这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无人知晓阮延瀚突然溶解的箇中缘由,个个面面相觑,顷刻乱作一锅粥。
众人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纷纷自四面八方伸手来抓,然而触手可及的,也不过袅袅水烟罢了。
即便偶尔,有人得幸抓住一点温度,也不过瞬目之际,便化作满手冰凉。
尤其手足无措的,是阮缃涟。
她几乎是惊慌失色地猛扑了上去,丽容惨澹,梨花带雨。
童世真踌躇半晌,向前一步,似乎意图安慰,却被阮缃涟一臂挥开,满脸泪痕化作显而易见的冰冷恨意,
她怒气冲霄,自乾坤袖中掏出竹笔,笔走龙蛇,仿佛早已熟能生巧,迅速描绘老松根下的画地为牢咒纹。
姜落微面色大变,还待要拦,宋兰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略微摆首,一语不发。
他拉着姜落微,回身,信步穿过重又笼罩的崭新结界,所向无敌,全无阻碍。
若说作茧自缚,这座巍峨牢笼之下,依旧只困住了寥寥可数的几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