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世真再度一顿,抬手轻抚眉心,面上的表情令他仿佛于一瞬之间,竟已苍老了数年。
片刻,他终于磕磕绊绊道:“他家人大多死得早,除一位妹妹尚存人世,阮宁举目无亲。至于至爱…”
宋兰时垂首作洗耳恭听之态,童世真却仿佛难以启齿,支吾其词半天,也不能从嘴里吐出半个字来。
他翻来覆去地磨了许久,方才自暴自弃似地拂袖道:“阮宁自幼癖好与常人殊异,性喜断袖之欢。”
闻言,姜落微如遭雷劈,显而易见地浑身一顿,且不知为何,一对目光左飘右摇、漫无目的,最终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宋兰时自领间露出的一截光裸后脖颈上。
宋兰时毫无所觉,对于童世真所言亦不惊怪,连眉毛也不挑一下,仅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仅凭“断袖之欢”四字,远远不足以找到那所谓至爱之人。
不需宋兰时提醒,童世真自当心领神会,却依旧耻于启齿,面红耳赤,七窍生烟,一柄竹扇快要拍烂在自己已然惨不忍睹的臂弯之间,左右盘桓,手足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观他那副心急如焚、随时要将地板踩得平地生烟的焦躁模样,宋兰时道他一时半刻是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了,便无心强人所难,略微颔首道:“无妨,既有妹妹,则首当其冲便是至亲。先生可知这位姑娘如今下落?”
但见童世真又是一阵身心不安、耳热眼跳,团团转了几圈,终于说了个破绽百出的谎:“我不知道。”
宋兰时无意揭穿,谢过以后便转身欲走。
姜落微衔尾相随,却听童世真咬紧牙根,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赶上几步,远远遥唤:“且慢!”
二人回眸。
童世真紧了紧拳头,涩声道:“二位公子尚未告知破解之法… 老朽如今别无他求,唯此家人团聚的渺茫宿愿,恳请二位不吝赐教。”
宋兰时叹了口气,将“画地为牢者,取至亲或至爱肺腑之血为墨,引毫以勾勒咒纹;欲破咒者亦取其血,循原纹而逆行,一挥而就,不可中断”等语一字不差地告知童世真。
最后,宋兰时才道:“请先生暂勿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之下,更加困难无解。”
童世真一愣,半晌,以掌覆脸,仅指缝间露出一对深锁的眉眼,颓然在藤椅之中坐下,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
宋兰时静默旁观,恰巧柳翌远远端了茶壶拾阶而上,穿过一片绿荫亭苔,施施然走到门前。
见到宋、姜二人,柳翌无法掩饰地浑身一颤,随即垂首敛目为礼,便欲匆匆擦肩经过。
宋兰时和颜唤他,请柳翌好生照顾似乎已然失魂落魄的童世真,以目光示意姜落微可以走了,便转身推门,直到室外。
迎面正是新雨初晴,空气清新,姜落微心道此刻事犹未了,不免有些犹疑不决。宋兰时低声让他不必回头,只待童世真主动开口。
果不其然,尚未走到石阶半途,童世真便手足无措地推门而出,居高临下地:“二位公子!”
姜落微回头的时候,童世真的身影逆着光,恰好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仅凭语气亦可推断他满心裂纹,片片欲碎。
“是我… ”童世真紧握拄杖的右手拼命发抖,垂目涕泣:“ …是我。”
直到姜落微亲眼目睹童世真胸口那深一道浅一道、新旧交错、半红半褐的上百刀伤时,他仍旧反应不过来,只觉五雷轰顶,不合情理到了极点。
见状,宋兰时默默在他眼前一拂手:“不敢看便闭眼。”
“有甚不敢看的,以往比之更血淋淋**裸、惨不忍睹之状者何止其一,这算什么。”姜落微恍然回神,将宋兰时的手拿开了,又盯着看了几眼,只是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至极。
他喃喃地评价童世真道:“你和阮宁… 你甚至已有妻室… 这等百转千回、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当真是我前所未见。”
童世真合拢衣襟,干干道:“他喜欢我,与我喜欢他,二者之间并无任何关联。我此生从未有过那断袖之癖。”
姜落微还在感叹:“他喜欢你还舍得弄得这遍体鳞伤的呢?以及,若说听学当年,阮宁再如何玉树临风,也不过是一介以两臂之力,犹提不起半柄刀枪的儒雅斯文;你虽多病,冻春山的学生大多都见过你跃马开弓、百步穿杨的风姿,大约两手一合,便能将他拍成一堆骨头渣子,结果今时今日,竟是他剐你而非你剐他… 罢了,揭过不提。”
“你话也太多了。”童世真被说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既说循原纹而逆行,便需要会描绘画地为牢咒纹之人。二位公子是否通晓此道?”
“否。”宋兰时摇头否定道:“通晓此道者另有其人。”
“是可用之人?”
“不一定。”
童世真无语片刻,道:“后日午时,正是凶叠大凶、诸事不利之时,条条皆忌,亦是破咒的最佳时机。不过,每逢凶日,阮宁亦会登门棋院,取我胸血以重绘咒纹,所以你们避无可避,势必将与他正面交锋。”
姜落微面露恶寒。
童世真轻咳一声:”总而言之,我先取露香瓶盛血,以保血液不凝固,交给二位保管,届时再请二位画咒破阵。”
姜落微蹙眉道:“先生,恕晚辈直言,我们不一定受得起一面打架一面画咒,‘一挥而就,不可中断’八个大字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给他血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我不是他的对手。”童世真闭目咽了咽,续黯然道:“他用了百忧解。”
后日午时,趁着阮延瀚登门棋院、无暇顾及自己时,姜、宋二人携了露香瓶赶赴阵眼中心老松树下。
正如二人意料之中的,有一人负手仗剑,尽忠职守地左右顾盼,正在看守。
唯一出乎意料之处,大约那人正是数日以来,他们遍寻不着的安幼儒。
一切如故,还是他最喜欢的一袭挑白湛蓝流水云纹长衫,袖摆翻飞,双目微敛,除一双狐狸长眼比之从前少去太多神采,锦鲤似的艳丽红尾及眼下一点美人痣丝毫不变,甚至因为褪白的面色,而显得更斑斓了些。
安幼儒仗剑行走,满副无精打采之态,偶尔抬起视线时,目光便好似着落在自己永远追之不及的远方。
见状,姜落微心底微颤,看出安幼儒的病躯每况愈下,“岌岌可危”四字已经不再有任何夸饰之意。
似乎深知自己不忍对安幼儒下手,宋兰时轻声道:“我引开他,姜公子请依原先计画,按部就班。”
却不想,安幼儒看似魂不附体,其实机警得很,一点风吹草动便令他倏然抬起视线。
他警觉地拨剑,回眸,向二人蹲伏之处疾步走来。
宋兰时眼疾手快,翻掌祭琴,弦间铮铮,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疾步离开。
没走几步,安幼儒便仗剑纵身,腾云而起。宋兰时旋步回眸,目中琉璃色深,五指旋起连片的流水高山,不慌不忙,且战且退。
待二人你追我跑地赶出视线之外,姜落微立时怀揣露香瓶与竹管笔,开掌结印,掌心窜起一簇袅袅青烟,轰轰烈烈引燃一团电球,
他又覆掌一翻,一道霹雳劈开了老松下的树根,显出其中错综复杂的法阵咒纹。
咒纹繁复,岂是人一眼能够勘破,姜落微眼花撩乱地极目辨识片刻,果然看不出这所谓“一挥而就”从何挥起,不由焦头烂额,一个头两个大。
尚且来不及看出个所以然来,姜落微便觉后背一凉。
他想也不想,立即蹲身低头,眼帘闪烁之际,三枚柳叶冰刃自颈后呼啸而过。
“我说呢,童世真胸口怎生平白多了一道崭新刀痕,原是姜公子在我背后偷鸡摸狗。”
一道淡雅杏黄踏烟拢雾而来,迎风送来一阵淡雅的檀香。
阮延瀚看见姜落微正在动手破坏阵法,丝毫不曾乱了阵脚,反倒朗声一笑,挥手一道凌厉刃风劈空而下,
姜落微倒退一步,祭起霹雳将那道剑光劈落在地,犹觉寒风噬脸,随即有热流自颊侧漫漫淌下。
阮延瀚与姜落微过了几招,眼冒青光,双眸之中没有焦点,重瞳层叠,但凡对视便如坠九寒冰窟之下。
他一面从容不迫地左右接应,一面笑道:“你在拂柳湖上,与宋公子同进同退,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今日姜公子独身应战,莫非已经抱着不成功便成仁之心?”
“谁说我是独身应战了?”姜落微振臂一招,只听九霄云外一声悠远长啸。
下一瞬,一只碧眼苍鹰便自长空中俯冲而下,收翅降落的瞬间,幻化出一道雾蒙蒙的黑影。
常客洲一声不吭,横剑直劈阮延瀚面门。
阮延瀚从容撤步,却忽觉足下一绊,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一步,余光扫过天外飞来的一段柔软芙绫,薄如蝉翼,又见元蝉枝将莲伞张开,拈指掐起复影诀,在三个方位分别召得莲花盛开。
眨眼之际,元蝉枝迅速移形换位,红莲似火,封锁阮延瀚的退路。
阮延瀚广袖当风,冷冷笑道:“正好,既然来了,便一个都别想出去,没人替诸位收尸。”
不过片刻,捐酒与温锦年一个骑牛、一个仗剑,前脚后脚地也赶到了。
阮延瀚并起双手,指间掐诀,召起一阵席卷狂风,画院内外高悬的数十面画屏纷纷迎风招展,
他口中喃喃道:“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应召而出的,便是画屏上所描绘一切栩栩如生之物,蛇、貂、熊、鼠、鸟、兽、虫、鱼等,无奇不有。此外,还有一名清丽女子,如瀑长发梳拢成髻,顶戴桂枝钗;眉如远山,耳坠石榴,唇点丹朱;玉面红晕如晓霞将散,步步生莲,俨然是一名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
却见女子显而易见地一愣,似乎毫无准备,反应过来的瞬间,立刻自乾坤袖中抖出螺纹珍珠十数,撒豆成兵,将身在其中的阮延瀚护得固若金汤。
阮延瀚又仿佛没料到这名女子会毫无预警地突然出现,眉间微蹙。
他一面袖手避开,旁观众人与蚌兵斗得你死我活,一面冷声道:“我咒言所召之人,并非是你。”
“我想来便来了,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女子并指掐诀,控制蚌兵横刀夺剑,丹唇微启,平静道:“今日是你四十岁生辰。”
“我从来不过生辰。”阮延瀚语中发硬,“你本正道中人,而我并非善类,你若不是替武陵收拾我来的,便赶紧回家去。”
那女子立时怒声道:“任凭孰善孰恶,你都是我亲哥!”
姜落微一瞬发愣,出神之际,险些遭蚌兵挑飞了手中长剑。他赶紧回身劈刃抵御。
阮延瀚还待说些什么,余光扫见不远处,童世真竟仓惶地御剑赶来,并指催咒,掌间飞起一道碧绿青光。
阮延瀚抿着下唇,闷不吭声,仗剑回身从容迎战。
却见童世真胸前鲜血淋漓,魂不守舍,根本不看移形换影至自己面前的阮延瀚,只一意失声地向那女子喊道:“缃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