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将脑门一拍,恍然顿悟。
然而,他高兴不过一瞬,转念一想,又立即蔫儿了下来。
他先前并非不曾尝试联系岳丹燐,却始终音信不通——原是因为岳丹燐如今身陷囹圄,无半分灵力傍身,催不动解语花咒、掐不起千里传音。
若论劫人,莫说姜、宋二人在不能痛下死手的情况下,是不是阮延瀚的对手;况且,他连岳丹燐现下身在何处尚且一无所知,仿佛一切又须从头来过。
宋兰时闭目沉思,忽而感到脑中隐隐作痛,翻江倒海,随即步履踉跄一跌,失重地斜倚在老松干上。
他五指紧蜷,被粗糙的松皮划破,汨汨地往外渗血,十指连心,原先只是微不足道的恍惚转瞬加剧,迅即变得头疼欲裂。
此举自不可谓不吓人,姜落微吓得反身冲了回来,一面搀住他的胳膊,口中连声发问。
宋兰时眉间纠结,一时不能作答,只觉脑髓深处仿佛蚁钻蚋戮,痛不欲生,便慢慢扶着树干颤颤巍巍跪了下来,喘息加剧,两眼之下一片模糊。
宋兰时张一张唇,犹如溺毙,使劲抽气却犹呼吸困难,体内肝火燥奋,五雷轰顶,掌中胡乱抓住了什么,却是姜落微的骨节绷起的手腕。
但他视线不清,泪眼模糊,只能反复眯着眸子尝试聚焦在眼前这张脸上,欲言又止,唇齿生寒。
姜落微看得出这是蛊毒发作之兆,却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间,他屈膝蹲下身,双手捧住了宋兰时发冷的腮鬓,勉力让他抬眼直视自己。
姜落微低声唤道:“哥… 哥,你看我。你看着我。你要咬我么?没关系的,若咬一口能让你缓和些许,我… ”
只见宋兰时双目一闭、一睁。
姜落微短促地一愣,便见宋兰时表情茫然,两眸中却透澈明亮,清辉可鉴,好似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宋兰时搭着姜落微的手,勉力起身,环视四顾,淡然道:“童先生有一位妻子,闺名缃涟,并有独子承欢膝下,乳名阿凌。”
“啊?”姜落微被他这通灵一般的本事惊得如遭雷劈,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神色如常的宋兰时,不由半信半疑,道他是否失心疯了,
最终,他还是选择相信,只追问道:“你如何知晓?”
“冥冥之中记忆如新。”宋兰时仗剑沉思,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眸道:“我方才神智混乱,你说让我看你… 下一句是什么?”
姜落微无语凝噎,拂袖转身:“没什么。”
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挨在宋兰时身边,蹭着他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哥,你说我们上哪儿去找什么缃涟、什么阿凌的呢?”
宋兰时垂目凝思,似乎仍陷在方才这一通轰轰烈烈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半晌,他才道:“犹记冻春山脚下,锦年曾碰见一个少修,为寒山道人指路上山,正叫阿凌。”
“你这记忆可真是无人能及… 是在下败了,望尘莫及,五体投地。”姜落微十分拜服地向宋兰时拱一拱手,又蹙眉道:“凌这一字并非生僻字,万一此阿凌非彼阿凌,又复何如?”
宋兰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仅是觉得恰好都是单名一个凌字,二者之间即便不是关系匪浅,亦应当有所瓜葛。
姜落微绞尽脑汁,又兀自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连阮延瀚为求人质,横刀夺子据为己有并一骗骗到孩子长大成人,使阿凌至今对于亲父是谁依旧一无所知的故事都想过一遍,最终觉得过于惊世骇俗,于是作罢。
宋兰时自乾坤袖中掏出一纸蝶笺,一阵行云流水、笔墨飞舞,再将双手捧起,送它振翅凌空,晃晃悠悠地逐渐飞远。
那只雪白色的蝴蝶鼓动双翅,自毫无阻碍地穿过结界,一路朝山脚下而去。
不过两日,宋兰时便收到捐酒回信,证明阿凌其人确有其事,并与温锦年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两位少年正在他身边打成一片。
展开蝴蝶的翅膀铺展于掌心,姜落微愈读,便愈感到匪夷所思。
片刻,他头疼地抚着眉心,抬首道:“阿凌说他没爹。”
宋兰时自然也看见了,波澜不惊,只淡然道:“嗯。再往后读。”
从蝶笺内文可见,阿凌的母亲确实叫缃涟,孤身抚养独子长大,并且从未向阿凌提过他的生身父亲。
空有生父之实,但自阿凌牙牙学语时起,直到今时今日,他能够仗剑天涯走江湖、并事奉母亲晚年无虞,十数载荏苒之间,童世真这个名字在阿凌的一生中,自始至终都是缺席的。
不过,阿凌与阮延瀚也不过点头之交,二人并不相熟,即便温锦年曾旁敲侧击地提过几句,他也只是满面陌生,匪夷所思。
阿凌看得出温锦年频频试探,便笑问他需不需要回家请示母亲,温锦年连忙摆手,只称不用,并就此一笔带过。
温锦年在信末注道:“生父之事,似乎是缃涟的逆鳞,倘若一意追根究底,于他母子和睦必有所害,故不追问。唯借得一枚阿凌随身携带的玉扳指,且将托付,可助宋哥哥绵薄微力。”
“温锦年这臭小孩儿,哥哥哥哥的叫什么,你是我哥不假,与他有甚关系?他自己没有哥么。”姜落微不太高兴,自讨没趣地轻抚鼻尖,愈发感到扑朔迷离,问道:“总而言之便是,其实缃涟母子安全无虞,只不过童先生以为母子二人受制于阮宁,若自己胆敢轻举妄动,阮宁便将对母子二人为不利。所以,童先生瞻前顾后,不敢透露半点口风?”
宋兰时微微颔首:“十之**。”
姜落微一手托腮,一手轻叩桌面:“奇也怪哉… 若阮宁当真有意掌握童先生的把柄,为何并不禁锢缃涟母子自由?”
宋兰时沉默半晌,方才回答:“如若缃涟心甘情愿作为把柄,阮宁便无掌控母子二人的必要。”
姜落微偏首转顾,皱眉失笑:“此话… 又从何说起呢?”
宋兰时摆首道:“猜测罢了。”
姜落微将蝶笺中封藏的玉扳指、与另一枚散发着微微清香的紫檀木内胆一同拾起盛在掌心,但见其上有连片瑞兽、山水花斑,精雕细琢,莹莹生辉,当是价值连城之物。
他便将之收入乾坤袖中,偕宋兰时一同启行,再度赶往棋院。
彼时,正是傍晚时分,棋院学生已经纷纷休了晚课,三三两两各自结伴,一面与朋友闲话家常、一面闲步匆匆,走在赶回歇泊之处的路上。
童世真手边诸事已毕,暂时无案待理,却似乎只除了焚香烹茶以外,再无其他生趣。
二人骋目远望,便能看见童世真独坐寂寞棋窗夕阳下,侧听寒蝉低鸣断续中,一盘未完的棋局摆在面前,薜荔藤边,皂白相映。
他显然没有料到二人来得这般快,尤其姜落微将掌心摊开,令那枚玉扳指昭彰眼下,更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童世真迫不及待地上前要取,只差毫厘之际,姜落微合掌却步,略一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此物并非令郎托我转交。”
童世真颤抖的双手微微一滞,却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喉间隐约一滚,颤颤巍巍道:“这是阿凌的… ”
“是。”
闻言,童世真仿若凝固,背脊瞬间更加佝偻几分,眼眶逐渐被泪水盈满,情到深处,一滴晶莹的泪珠经过脸上隐现的岁月痕迹悄然滑落。
这一行沉甸甸的泪水并非悲伤所化,而是内心涌动的惶恐不安与战战兢兢,有朝一日终于得到释放,杂揉了喜悦、感激与感动,并隐含几分姜落微参之不透的遗憾万千。
童世真伸出一只枯败的手,即将拽到姜落微轻盈飘扬的袖摆,哀求似地道:“我不碰,你再让我看一眼… 一眼足矣。”
姜落微将手掌摊开。
童世真看着那枚碧绿莹辉的小小玉扳指,胸膛之下猛然一阵激荡。
他连忙抚胸,试图平复激动的情绪,胡乱引袖抹蹭面上泪痕,然而收效甚微;他伸出双手,好容易才强压下抢过玉扳指的冲动,转而握住了姜落微两臂,一通语无伦次:“所以,吾妻与吾子至今安然无恙,那人… 那人并未刁难,是么?你亲眼所见?阿凌如今也将满二十了,长得多高了?缃涟… 还记得我么?”
沉默如同一池寂静的湖水,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
姜落微并未将几乎彻底失态的童世真一臂拂开,静了片刻,方才缓缓道:“缃涟… 不认先生。”
他说的并非“不认得”,而是“不认”,然而观童世真神色,并未打算开口质问,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有一瞬间的黯然神伤。
须臾,童世真重新抖擞精神,松开姜落微的手道:“无妨… 无妨。只要缃涟还记得我,一切皆有转圜余地,我不能让阿凌一辈子没有爹… 他不能…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语序七颠八倒、又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几句,童世真勉强定一定神,换了一副低柔些许的语调,转而道:“不知缃涟母子二人现下在何处?我想出去见她,我想见她… ”
姜落微与宋兰时不约而同地转眼相顾,心道果不其然,童世真亦是欲出而不得出的另一人,且大有可能知道其中玄机,只不过暂时无计可破。
姜落微安抚他道:“若先生欲杀之人正是阮宁,且请稍安勿躁,切勿怒急攻心之下不择手段,否则画地为牢真成牢者,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何必忍辱吞声,直到今日?”童世真连连颔首,又复颓然黯淡,筋疲力尽地一片荒芜。
他垂首,喃喃自语道:“这世上一定有金蝉脱壳之法,只是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画地为牢之术如何解套… 毕竟此术生而阴毒,有心学习者莫非败类… ”
思及唐斯容正是童世真口中所谓“败类”,姜落微忍俊不禁,不由感到啼笑皆非。
宋兰时扫了他一眼,似乎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亦不点破,代他续道:“既有施咒之法,便有破咒之道。晚辈陋才,也曾道听涂说过一两句,即便不能迎刃解缚,亦无妨姑且尝试。不过万事俱备,犹欠东风。”
童世真不可置信,只见他眼中仿佛火光迸溅般,倏然一亮,强忍了心潮澎湃道:“宋公子通晓破咒之道?”
“略知一二。”宋兰时略微颔首。
姜落微见状,十分识相地将他从自己身后让了出来,引到身前,让宋兰时畅所欲言:“敢问先生,可知阮宁身边有否所谓至亲、或至爱之人?”
童世真微微一愣,表情瞬即僵硬,眼神飘忽,姜落微甚至能看见他暗暗合齿咬住了自己口中腮肉。
半晌,童世真才扯笑道:“不知公子缘何有此一问?”
宋兰时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所谓解套之法,正出在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