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一时语塞,额下汗豆,很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终究也是探不出他二人究竟要好与否的,他转念一想,干脆潇洒作罢。
二人并肩而行,步履匆匆,一路风尘仆仆,不出半个时辰便赶到了棋院。
宋兰时自少年时便鲜少出门,几乎只独自关在琴院之内,自顾自地望月听松,对于此地尚且陌生。姜落微却是个经常四处溜达的,称得上是熟门熟路,不到门前便抬首远望。
但见荆扉茅屋、细水长流,露荷散清香,风竹含疏韵。除其琪树西风以下,屏风竹簟之间吟声悠然,书声振耳,似乎比往年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稍显热闹。
棋院中一切如故,与记忆中的草堂屋舍其实大同小异。
二人举步入院,穿过一片浥露庭花,檐前晴光数点,正到满院翠竹庭深下。
然而,走到棋院以后,便不知再有何处可去,姜落微蓦然驻足。
他一阵左顾右盼,最终决定先去找棋院先生打听消息,问他是否知道任何关于画地为牢之事。
宋兰时自然没有异议,只引袖请他先走,似乎对于默默跟在他身后这一件事已然习惯,再无法改正回来了。
疎帘送风起,风露咽玄蝉,抬头可见归燕檐间迟留,叽叽喳喳地连声吟鸣。
姜落微垂下视线直目前方,便见棋院先生端坐窗下,卷起竹帘以略借晨光,倚作读书灯火,安安静静的,犹如一面静止的风景诗画。
然而,出乎姜落微意料的是,今日的棋院先生,竟依旧是十年前那位长年缠绵床榻,遇事不决、称病摆烂的童世真先生。
人还是那人,只不过垂垂老态已显,不似从前容光焕发,亦不比阮延瀚容颜常驻,风流倜傥不减当年。
在宋兰时蛊毒发作后,他昏迷不醒的几日之间,姜落微四处奔走,辗转得知当年的书院先生经黄敏仲一案后,已然怒发冲冠、吐血而亡;至于他们的琴院先生林思怀,业已称体衰无力,匆匆告老还乡。
物是人非,他原先以为如童世真这般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多事之躯,如果早已两腿一蹬,魂归西天,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早已辞世,亦无甚可惊怪。
不想,四位先生之中,倒是阮延瀚与他共事最久,眨眼之间,荏苒十年。
走至阶前,姜落微抬手叩门。
屋里片刻寂静,随即便听闻童世真以其略显苍败的嗓音开口,扬声道了请进。
姜落微推门而入,宋兰时亦步亦趋,一前一后衔尾相随。
二人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双双仗剑拜礼,方才各自收剑起身,目视童世真面上疑惑不解的表情。
除身倚轩窗、手中展卷以外,童世真面前桌上尚可见茗碗炉薫,蟹汤兔盏,袅袅余烟蒸腾而上。
他身边侍立一位白袍门生,眉目温和,翩翩公子。然而那人并不十分年少,不似是入门不久、还需替人端茶递水的年纪。
那白袍门生手执一柄纸质画扇,扇面描绘秋雨梧桐,正闲闲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先生扇凉生风,自始至终皆未抬起视线,仿佛吝于分与姜、宋二人一点眼角余光。
平心而论,姜落微对于童世真的印象其实并不太好。
他本来不记事,即便如此,仍旧无法忘记当年岳丹燐自身难保时,这位明知学生有难,仍旧一意袖手旁观的老师。
固然,并非不存在童世真有心无力的可能性,但他从未见过童世真付出一星半点的努力尝试转圜,故此不说厌恶,自犹难称喜欢。
显而易见,童世真并未认出二人,兀自端然正襟危坐,只待他们先行自我介绍。
姜落微正欲开口,但见宋兰时原先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眼扫过那白袍门生的面容。
却突然,仿若故人重逢,宋兰时定定锁目盯住了那人,目光灼灼。
那人被他盯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终于抬首,四目相顾,满面写着的都是莫名其妙。
无言片刻,宋兰时方才移开视线,轻轻低声道:“在下冒昧,且恕失礼。”
童世真并不见怪,和颜道:“无妨。我观公子面善,想是公子与我、与柳翌曾有前缘,不知公子贵姓大名?”
“多谢先生抬举。”宋兰时恭敬俯身长揖为礼,合袖道:“在下先前并无缘见得先生尊容。至于面前这位公子… 亦非旧识,不过往年偶有一日萍水相逢,得以促膝烹茶、焚香品琴,一面之缘,未知大名。”
童世真蹙眉笑道:“这还不算前缘?”又摆手示意柳翌上前见礼。
柳翌分明认不出宋兰时,满面不胜惶恐,匆匆忙忙合袖做揖。
宋兰时还了半礼,敛目道:“多谢柳公子从前赐教,评曰‘分明曲里愁**,似道萧萧郎不归’,在下铭感于心。”
他这云淡风轻地一提点,姜落微灵窍一通,面前这张好似素未谋面的生疏脸孔,顿时便显得分外熟悉。
那人如遭当头棒喝,方寸大乱,蓦然抬目直视宋兰时的五官,慌不择路地退却一步。
孰料,这一踉跄便不慎撞倒了桌面茶盏,犹冒余烟的滚烫茶液顿时淋漓地淌出。
童世真连忙起身回避,仍旧被泼湿了半面衣袖,未能幸免于难。
宋兰时眼疾手快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搀扶住童世真,口中关心道:“先生。”
童世真惊魂未定,掩饰地抬目瞪了柳翌一眼,强作波澜不惊之态,又摆手谢过宋兰时。
柳翌立时手忙脚乱地蹲身收拾一塌糊涂的桌面,再也不敢抬起眼睛。
姜落微如何能够善罢甘休,虚情假意地蹲下身,在他一侧帮忙清整。与此同时,慢慢启唇试探:“师兄十年前便泼了茶,十年后倒是不忘初心。”
柳翌偷眼抬首,战战兢兢地打量姜落微并无愠色的侧脸,愈发面色苍白,极力地垂首噤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去。
却见童世真蓦然抬手,刹那间遽然变色,抬眸望向宋兰时的眼中,尽被铺天盖地的震惊掩盖。
他徒劳地张了张唇,深吸一口气,方才缓慢道:“宋… ”
寥寥一字,过尽千帆。
须臾,所有情绪偃旗息鼓,酝酿作一片尽在不言中的沉沉静默。
前尘逝矣,回首无言,既然宋兰时无心追究,姜落微自然没有替他义愤填膺的道理。况且,他们今日为童世真而来,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柳翌着实无甚关系。
待一切整顿完毕,二人分别起身,各自重新见礼。原先未被立即认出的姜落微报上名姓,倒使得童世真再度矜持地震惊一瞬,随即抹颜粉饰,淡然颔首道:“我记得你。”
姜落微垂目及地:“承蒙先生看重。然不讳言,事隔多年仍旧对晚辈惦记不忘者并非多数,敢问先生是因何事垂爱?”
童世真并不直言回答,只是摆首,似乎叹息:“原先以为,姜公子与宋公子的脸我能记一辈子无所忘失,不想你们轮廓未改,我却已经记忆宛然。”
姜落微没有心情听他长吁短叹,恰好柳翌缓步而来,如履薄冰,目光连连闪烁着,替二人引得了座位。他便顺势坐下,宋兰时亦仗剑跟随,与他并肩而坐。
童世真似乎触物生情,感怀旧事,又抬眼在他二人之间来来回回扫视几眼,道:“若说出乎意料,莫非二位公子旧情不改,如今竟而十年如一日,所谓疾风知劲草,事变知人心,二位公子莫逆之交,实属难得。不知二位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其实并非是轻飘飘的“十年如一日”可以一笔带过,数载之间,二人各自曲折、进退颠簸,只是有幸殊途同归,才有了今日之和协无隙。
姜落微无心同他解释其中渊源,便也顺水推舟,丝毫不拐弯抹角:“不瞒先生,我和哥… 我与宋公子确实有事相托,是为冻春山中一桩怪象,但求先生不吝解惑。”
“但说无妨。”
“敢问先生,”姜落微直截了当:“可曾听闻过一种偏门奇术,谓‘画地为牢’?”
童世真一愣,眼神连番闪烁,面上立时显而易见的表露出几分不自在。
他取过茶碗,盛了一杯香茗在手中,正襟危坐,垂目无声浅酌。并压低了声,沉沉道:“不满二位公子,老朽闲来读书,略得耳闻,有心略尽绵力,然而不过一知半解罢了,恐怕帮不上二位的忙。”
似乎听出弦外之音,在姜落微开口以前,宋兰时便从旁出声:“不知先生何解?”
童世真不置可否,转而道:“二位公子缘何有此一问?”
“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渊源颇深,三言两语道之不尽。”姜落微续道:“若简而言之,便是我二人如今为此术所困,寸步难行,亟待解脱之法,故来请先生赐教。”
童世真眸底的恍然之色一闪即逝,然也不过一瞬而已,随即消失无踪,并眉头一皱,默然垂首,缓缓道:“ …怎么可能呢?”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姜落微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开口辩驳,童世真已然捧茶捋须,莫测高深地道:“人有软肋,由所扃闭而故步自封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所以二位公子若受画地为牢之术所缚,事出于己,恕老朽无能为力。”
这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姜落微有些瞠目,还待措辞辩解几句,心念一转,心领神会,便即起身告辞。
宋兰时似乎早已悟解,见姜落微并无后话再问,便随他施施然拾剑起身,二人整齐划一地合袖下拜,一前一后转身出门。
童世真所言,其一是提点画地为牢所束缚者,莫不出于被困之人己身;其二是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身上有软肋为人把柄,在牵制解除以前,他帮不了这个忙。
果不其然,默默走过一片秋风疏雨,耳中听闻梧桐萧瑟,直到僻径幽深、人迹罕至之处,宋兰时立刻虚心请教:“何谓‘软肋’?”
姜落微咀嚼一番,答:“莫非亲眷、朋友、所爱三者罢了。”
宋兰时仗剑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似乎认同,然仍若有所思。
姜落微亦作苦思冥想状,口中喃喃自语地道:“亲眷… 我不知童先生还有几位亲人在世,他平时避世隐居,也不见有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来探视… 至于亲朋好友,除四院诸位先生以外,他与任何人似乎都不过点头之交,所谓‘软肋’二字着实称不上。又说所爱,从未听闻童先生有过情之所钟,成亲生子一类的事亦从未耳闻… 总不至于那位是个见不得人的,他才一意隐瞒不报?如此我却从何找起。”
一通焦头烂额、抓耳挠腮,姜落微毫无头绪,只恨自己从前对童世真知之太少,此刻那点口耳相传的风流轶事着实无所用武之地。
宋兰时倒不灰心,问道:“寔灵仙师… 岳涯,当年本出于棋院。或许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