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溪雪 第83章 第 83 章

唐斯容曾有一位交心的师妹，二人邂逅时他刚满十八，正在冻春山的山巅边沿。

画院学生平日除练剑打坐、画符习咒，便是奉师长之命前往寺院道观等处，或临景作画，或以前人之作品临摹。

深秋某日，唐斯容被指去采景，本来不免烦闷，涉水拨草来到山崖处，便见一个名缃裙少女形单影只伫立山壁边沿，似乎摇摇欲坠。

少女的小小身影被埋没在高草之中，落木萧萧下，就着枝梢一对寒鸦写生。

不知为何，唐斯容提了心脏，蹑手蹑脚地又走近些，这才看清少女一头青丝有条不紊地拢至脑后，两绺长发在枕骨处编成一条俐落发辫，用一条新红绳子束好，委迤于地。

从侧面看，落日霞光淋漓得少女半张脸红彤彤的，镀上一层金边，其惊艳令人屏息，如见下凡的天人。

唐斯容小心翼翼，却难免不慎，一不注意便踩断了脚下枯枝。

少女回眸，双目盈盈，容色明艳。

唐斯容大窘，还未站稳便急急鞠躬，一拱手道：“在下唐突！”

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须臾，她转将回去，只依然故我地专注运笔，口中道：“你也是来画夕阳的吗？”

唐斯容摇头又点头，陡然想起她现在背对着自己，又连忙应了一声是。

他拾了纸笔，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进退。直到少女出声：“那你与我一起吧。”

唐斯容忙在她身边坐下，徐徐提笔，抬眼远望ㄌ半轮红日已没入地平线底下，他落笔之时，便不免有几分追赶不及的慌忙与仓促。

少女的写生图似乎已有轮廓，只待勾勒填彩，便可告成，于是蹲下搁笔小憩。

她转眸来看唐斯容点曳斫拂、转侧偏拖，两眼不由生辉，欣然笑道：“浓墨重彩，是剪竹娘子的画风。你是我师兄？”

唐斯容微微一愣，恍然问道：“姑娘是画院的学生？”

少女颔首，“是。我平时不常在院里听先生讲学，你若都在院里听课，对我可能要面生些。我叫郑晗，两年前拜剪竹娘子为师。”

唐斯容把这个名字含在口中，反复品悟，并莞尔道：“晗者，欲明也。是个好名。可有字么？”

郑晗眯了眯眼，笑意自眼缝中隐约流泻：“我以后再告诉你。”

那是一抹美得惊心动魄的少女浅笑，唐斯容一恍神，却不知为何在其中错看一抹淡蓝色的哀伤。

自此以后，两人便经常在山壁处并肩作画，日复一日，彼此愈加熟悉起来。临景写生之余，他们偶尔也会闲话家常，聊些学业以外的琐事。

唐斯容原先以为郑晗是桃源人氏，她却只是浅笑，两颊弯起能酿蜜似的梨涡，摇头否认了。

唐斯容追问，郑晗便定定地回望他，眸中倒映着唐斯容的身影，却不知看的是他，亦或他身后的远峦烟水：“我的家在安平。”

唐斯容笔下微顿，问道：“安平与桃源相去可不近，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也要三四十日的功夫。师妹为何决意修业于冻春山？”

“嗯…”郑晗垂首思索，唇角衔笑，然看上去并不快乐：“因为，我想要飞得远一些。”

这话自然并不好懂，唐斯容后来才知道，郑晗原是富裕人家的女儿，早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她闷闷不乐之下，起意逃家，竟不远千里一路赶赴桃源，盘缠耗尽，身无分文，幸得郑氏夫妇收容，剪竹娘子怜她孤苦，也曾数次解囊接济。

郑晗告诉他，“若你在富贵人家里待过，便宁可做那长檐下的双飞燕，常衔浊藻污泥，落水偎风，淋檐雨，赏春晖。所以这白墙黛瓦虽嫌清素，总比重宇围墙中的闺阁日子要快活多了，学堂里再是枯燥无聊，我也能偶尔同你出来，看见长河落日、轻烟晓暝的风景呀。”

对于这番话，唐斯容是不知道能如何回应、并予以安慰的，只能沉默。

半晌，他才道：“师妹腹中有诗书，天资也好，你看，如今这门中的仙子有多少能与师妹比肩？无论是阮先生或剪竹娘子，都对师妹赞誉有加，不出时日，你会有出息的。”

“我有出息做什么，又修不成九天玄女，还不是要嫁个如意郎君，才算出息。”她说了这样的话，又自言自语道：“我可不可以没有出息呢？我要荆钗布裙，采桑养蚕，嫁一个仅识丹青的小呆子，日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在市井瓦肆中呼喝叫唤，这样的日子，最好了。”

唐斯容不知能说什么，伸臂向后支在芳草萋萋之间，略一振色，轻声玩笑道：“师妹喜欢门中哪个小呆子呢？说不定伯父伯母会同意的。”

她却似并未听见，呢喃着低头，碎语含糊，掰着细软的手指头：“还要生两个娃娃，教他们唱词作曲，捏泥巴人儿，写字读书画画…”

然后，却是一声叹息。她笔下重彩浓墨，华光流转；虽未尽言，泪珠已零落。

其实，唐斯容直觉感知，所谓“门当户对的亲事”，并非令郑晗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或许那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即便再也不受婚事所扰，她依旧几乎无时无刻都是脸上含笑的样子，笑中隐约一抹褪之不去的悲伤。

仿佛，她患上了一种叫做“不快乐”的不治之症。

郑晗作息不定，起早贪黑，来去行踪飘飘忽忽有如鬼魅。她最常画的景是黎明，最常画的物是飞鹰。

唐斯容自然问过她原因。

闻言，郑晗指一指崖上枯枝，那里有一只苍鹰低头亮翅，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

她微微一笑道：“来生，我要做一只大鹰，住在陡崖上。小时可与黄鹄比翼天际，即便年老，断喙折翼，摇摇欲坠，也是逍遥自由身。”

唐斯容眨眼追问，失笑道：“你怎么总羡慕天上的鸟儿。是因为它们有翅膀么？”

郑晗垂首笑了笑，不置可否，但听天外风烟冉冉，云水空流，画完一幅日出东峰，方才轻轻搁笔。

她也不回答唐斯容的问题，只自顾自地转而道：“我的字是自己取的，叫… 熹满。熹合之熹，圆满之满，取‘熹微乾坤满’之意。好听么？”

“好听。”唐斯容将“熹满”二字含在口中仔细品评一番，笑出声道：“熹微乾坤满，倒是很大的志向。”

“是呀。你不觉得其中寓意十分的壮丽么？刚出山的小小日头，虽然只在极东一隅，却只需燃火**，便可使穹窿之下天光大亮，飞禽走兽无不沐浴其中，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郑晗叹了一口气，释然笑道：“此身愿如熹微澹荡，一轮红日满乾坤。”

那是郑晗最后一次神智清醒地与唐斯容促膝对话。

往后数月，郑晗对他处处避而不见，来无影去无踪，每每偶然相逢，也只是肉眼可见地随时日消磨之下，愈发疯癫。

唐斯容追着她见过几回，却见她神智迷离，魂不守舍，时不时没头没脑地开怀大笑，偶尔亦会毫无来由地放声大哭。

对于日复一日性情大变的郑熹满，唐斯容既束手无策、又筋疲力竭，心底还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愤怒，恨她自甘堕落，恨她误入歧途。

由于被她屡屡推拒，唐斯容终于忍受无门，下定决心敬而远之，二人从此渐行渐远。

这般仿佛从未亲密无间地朝夕相伴两年之久的形同陌路，一直持续到郑熹满坠湖而亡的那一日。

彼时，由于黄彦霖在冻春山中只手遮天，郑熹满坠湖一案的真相究竟如何，无人胆敢涉入查证。四院师长也是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只有冻春山上下众说纷纭，有一说道她被黄氏父子杀人灭口，有一说道她为人要胁，终究不堪重负故而投湖以求解脱。

唯唐斯容亲眼所见，郑熹满千真万确是在无人迫使的情况下，毅然决然，投湖而亡。

他记得极其清楚，仿佛铭肝镂肺。

据说，那日拂柳湖畔疏林残雪，天朗气清，众星捧月，满树山茶次第芬芳，红枝绽放。

郑熹满一袭凤冠霞帔，盛装款款，螺子黛描绘一双修长倒晕眉，缕金钿饰点缀满鬓，颊上红晕如血，莲步奔走时，腰间的环佩叮叮当当。

她翻过栏杆，水声哗然溅起的一瞬，那串铃声便也随风远去，徒留余声悬宕，令人伸手成空。

她终究是死得不明不白。

唐斯容并没有来得及关心只言片语，只从此知道其实百忧解无以解忧，知道山茶傲雪凌霜仍有零落凋谢之年，知道她没能成为一只翱翔长空的鹰，长出一身飘飘然的羽绒和翅膀，没能半点星火满乾坤，成为一轮明丽高照的艳阳，只能化身一只欣然扑火的飞蛾，但愿来世得以浴火重生。

此案过后，唐斯容访问郑氏双亲，却见郑府家徒四壁，贫寒至极，与郑熹满生前叙述的富贵荣华大相迳庭。

经过半年的明查暗访，他才得知，郑氏一家不为人知的真相。

郑熹满原身并不姓郑，只因寄人篱下，自幼从养父母之姓，其实她与郑氏一家根本不是血缘之亲。

事事关心的剪竹娘子，也不是什么对学生关怀备至的画院师傅，她的真实身份，是郑熹满的生身母亲。

原来，剪竹娘子早年与丈夫志趣不合，偕带年幼的女儿跋山涉水，远走他乡，流落晴朗宜居的冻春山下，巧遇了善心的郑氏夫妇。郑氏夫妇膝下独女早已远嫁他乡，触景生情，便好心收留了母女二人，她们方才得以在此安身立命。

郑熹满的家乡并不在安平，她也从未有过什么门当户对的媒妁之亲。事出起因不过是，剪竹娘子竟临时起意，意欲带女儿迢迢返乡，去见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厌恶亲父，为此满口谎言，拐弯抹角地编织言不由衷的求救之词，冀望于萍水相逢的唐斯容能够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然而，无论利用与否，郑熹满都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唐斯容也没有。

唐斯容向宋兰时陈述这段经历时，仅管半梦半醒，犹见其后悔莫及、痛哭失声，涕泗零落下沾襟。

他大约也心知肚明，宋兰时这样的性子，到底不会安慰自己，只会袖手沉默，安静地全盘受之，并当作从未听过一般，径直吞噬这段陈年往事，永远守口如瓶，如同雨露入长水，逐流杳无迹。

当然，一面之词以下，宋兰时也无计知晓其这段过往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从来深信不疑。因为宋兰时本身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所以能够毫无负担、**裸明晃晃地向他坦露一片赤诚心迹的人，对他来说，永远是一种不容质疑的难能可贵。

如唐斯容所料，宋兰时也并未将箇中因由全盘托出。

宋兰时只是简略地一笔带过，并道：“唐晏身在敌营，所为、所言，半信半疑即可。寻人者一事，投敌者一事，不可相提并论，若有刀剑相向时，你对他也无须手下留情。”

姜落微颔首道：“译作白话，便是该打还得打，只当他已经彻底弃明投暗了，是也不是？”

“是。”顿了顿，宋兰时又道：“事所必须。”

“听不懂，什么必须不必须。”姜落微心中不太是滋味，哼声拂袖道：“你俩何时这般要好了，纵然有口难言，还能做到四目相对即心意皆通。实不相瞒，唐晏今日伤我师兄，投你奇药，我见到他那张脸便一肚子火气，如若当真无须手下留情，恐怕刀剑无眼之下，难保他那条性命。”

“嗯，”宋兰时淡然颔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