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的反应比他慢了许多。
或说,由于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尤其声色难辨。
他似乎只是极慢极慢地扫视地面,又恰好自己依旧衣冠楚楚,便极慢极慢地站起身,极慢极慢地别开视线。
姜落微直视宋兰时陷于一片半明半晦的侧脸。
但见宋兰时喉间一滚,垂首,直视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指间。
半晌,宋兰时缓缓闭上眼睛,依旧面无表情,唯后槽牙紧绷,颈侧浮起的青筋接连裂至额畔,显示此刻心底无法压抑的怒火中烧。
他垂下手,指间分明响起蜷紧五指时骨节咯吱的声音。
姜落微意识到不对的瞬间,立时就地奋而弹起,胡乱合拢一片狼藉的衣襟,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扯开宋兰时的手腕,怒道:“你折自己的手做甚!”
宋兰时闭目不语,握得死紧的拳中鲜血汨汨,一滴一滴落在足边,掷地有声。
仿若星宵寂寂之下漏长更短,北斗欲斜,漫漫然看不见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对不起。”
姜落微无声一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有欲盖弥彰地仓促转身,背向宋兰时片片欲碎的迷茫眼神。
他抬手掀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指尖仍在颤抖,且无论如何拼命抑制,都不能令之恢复平静。
但见船外林木嵯峨,弦月孤吊,漫天星子東西蕩潏,其实今日格外是一个晴朗良夜。
然而,此时室内已是灯殘焰冷,窗外雨疏风骤,又三千烦心事无处安放,愈发催得漏转寒急,欲语还休。
直视槛外春夜向阑之景,姜落微道:“两个人才能做成的事,你道什么歉来。怪我。”
却听闻身后脚步忽疾,似乎宋兰时疾步近身。姜落微还来不及回首相顾,便觉后襟被人一手掀开,凉意沁入背脊,宋兰时冰冷的指尖抚在自己后颈被咬得皮开肉绽的伤口之上。
他一瞬愣神,反应过来的瞬间立刻怒而拂袖,却听宋兰时语中凝重至极,低音微微颤:“别动。”
明明并无要胁或命令之意,可宋兰时说了这么一句,姜落微便不由自主地住了手,僵硬着半身听任摆布。
宋兰时的指尖在他后颈摩挲,并非轻薄之意,而是似乎正依循什么路线,曲折蜿蜒,横画纵走。
姜落微毕竟新伤未愈,宋兰时指尖的凉意极其湿冷,难免引得痛楚隐隐而发,不由喉间滚动。
终究是忍无可忍,他倒吸一口凉气。
闻声,宋兰时将摩挲的动作放轻些许。须臾,低声道:“忍着。”
没等姜落微反应过来,那处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仿若后颈之处遭人抽筋拔骨,疼得他险些回身一拳擂在宋兰时脸上。
宋兰时撤手退开,脸色是前所未有、且显而易见的凝重。
他竟是徒手将埋在姜落微脖颈肌肤底下的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朵簇拥相生的精致小花,粗梢弯曲,皮刺遍布,托叶呈篦齿状,大部贴生于叶柄,小叶片呈倒卵形,上缘削尖,下缘圆钝有柔毛。虽是自皮肉之下强行扯出,却见曲根拔须,光泽幽蓝,整株小花滴血未沾,晶莹剔透,清丽不染。
姜落微回身,刚想脱口骂人,定睛看清宋兰时手中所执的小花以后,亦仿佛晴天霹雳,不由脸色大变。
如果不算当下所见,与这朵小花如出一辙的物什,他此生仅仅见过一回——正在浮曲阁时自温锦年腰间抢下的锦囊之中。
后来,他得知那朵解语花曾生长在捐酒的后颈,只不过捐酒眼明机警,及时将之彻底根除。
当日情景,历历在目,犹记捐酒唇畔衔笑,捏着那幽蓝色的解语花花茎,轻盈旋转,漫不经心地问道:“若我不将此花摘下,会是什么效果?”
他当然也记得自己目光如炬,如何斩钉截铁地回答:“若你不摘,任凭解语花匍匐后颈,从今往后,但凡我们催动花咒,无论何时何地,你说了什么话,我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捐酒能够及早斩草除根,幸免于难;
但自己对这朵解语花的存在竟一无所知,任其张牙舞爪不知多久,或许经年至今,毫无所觉。
姜落微抬手抚额,忽感头痛欲裂,无可名状。
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被种下解语花的人不止自己,甚至元蝉枝、常客洲、岳丹燐,乃至于不知去向的安幼儒,以及早已殒灭的李画屏与姜知意…
正如他先前所言,无论何人、何时、何地,武陵诸仙但凡催动花咒,交流哪怕仅仅只字片语,哪怕无关紧要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
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并且,此人必然对武陵诸仙瞭若指掌,知道他们大多终生孑然孤身,否则房事亲密,不论有心、或者无意,只要摩挲后脖颈处一段时间,这朵解语花必将隐隐若现,其存在不过一勘即破罢了。
正如今时今日,尤其宋兰时神智混乱不留余地,下齿的时候可一点也不轻。
这个人知道武陵的优势,是与同门同舟共济、坚信不移,是以解语花咒相与祝愿,无时不刻心心相契;
这个人也知道武陵的弱点,譬如向来寡亲少朋,或许偶尔点头颔首,便与旁人再无交集。
有机可趁,所谓有机可趁…
仿佛被人束缚脖颈,呼吸困难,姜落微胸脯起伏愈趋急促,有如疾风骤雨,一阵阵剧烈的风暴在胸腔内恣意肆虐,令他心腑干涸,好似再也无法将空气吸入肺中,命悬一线,每一次喘息皆在濒临极限的边缘苦苦挣扎,欲静不止,贪婪地汲取一点点赖以维生的残余生机。
最终,他猛地弓背,怒吼一声,两眼中杀意毕现。
宋兰时伸手欲扶,却被姜落微拂袖避开,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自船舱内冲了出去。
他一路撒腿奔走,逃也似地,跑出烟雾缥缈的采莲洞外,回到因有一处堤崩而水漫平野的遥川河畔…
姜落微慌不择路,落荒而走,从靛蓝跑到湛蓝,从夜半跑到黎明。
宋兰时将那朵解语花藏入乾坤袖中,引袖间一段清光,使满手狼籍恢复簇新整洁。
他转身,紧随姜落微身后。
二人离开采莲洞时,已是月落西山,黎明日暄,抬首可见朝霞溶宿霧,揭开一个细雨迷蒙的薄冷清晨。
捐酒与温锦年各自疗伤、确认彼此安然无恙,又将武陵二人妥善安顿以后,便相偕同行通宵巡视堤防而去,眼下均不在遥川河畔守夜待命。
岳丹燐和元蝉枝见姜落微仓皇而出,狼狈失态,还以为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便一个接着一个赶忙上前。
两人又有意无意地,漫视姜落微身后偕风带露、缓步而来的宋兰时一眼,方才重新将视线着落在姜落微身上,七嘴八舌一通盘问。
姜落微左顾右盼,庆幸唐斯容不知又往何处逍遥自在去了,便将自己与宋兰时昨夜在船舱中险些大打出手的细节略过不提,改以其他言语一笔带过,重点着墨于发现解语花的前因后果。
得知箇中原委,又亲眼见宋兰时自乾坤袖中摸出蓝色的解语花,岳丹燐和元蝉枝不由面面相觑,各自变了脸色。
若说乱无章法一阵摸索,需要一柱香时间才足使咒纹显现,则依理描绘花咒,便不过击拂点茶后茶沫消散的片刻功夫。
姜落微便不由分说,伸手将岳丹燐一通拉扯,粗手粗脚掀开了他的后襟,一手及其后颈,得心应手,以指尖描绘解语花咒纹,直到咒纹隐隐若现地浮将表面。
余香嫋娜,但见肌肤之下,幽蓝色的花枝张牙舞爪。
见状,元蝉枝悄无声息地倒退一步,眼底眸光碎裂。
姜落微拈指,覆住了解语花的曲折根须,便欲发狠使劲,伸手拔除。
岳丹燐痛得一跳,拂袖挥开,道:“先别动它,解语花属于寄生草植,与宿主相傍相生,到底不至于要命。若欲将计就计,留着还有用处。”
姜落微又转向元蝉枝:“小师姐… 我与师兄身上都被人种下解语花,想必武陵诸仙无一例外,后脖颈处皆有此物。男女大防不可破,我虽不好验你,但请小师姐善自珍重。”
元蝉枝微微点头,又紧接着连连摇头,鼻息不稳,唇瓣苍白,开口时有几分难以抑制的语无伦次:“不… 不对。普天之下懂得解语花咒工笔者几何,不过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除武陵内门中人以外,寻常人根本画不出,即便妙笔生花仿出一朵,亦无法催其生长。是谁… 谁…”
“其实,有机会通晓其中窍门者,并不在少数。”岳丹燐摇头,道:“正如当年师弟初出茅庐时,他非是以内门仙长的身份,而是以随侍身份出入安师兄左右,且不论如今我身边随侍便足四人之数,师妹亲自指导桑弼、虞炅、关渡三位后生,再林林总总算上其余几位师兄身边的亲信,便足有二十几人。”
三人都知道,此案虽非查不可,但切忌张扬,以免打草惊蛇。尤其近日是长生草不堪用的多事之秋,群情动荡,更应处处谨慎行事,莫寒人心。
“若是诸位随侍师弟师妹其中之一,我们一年到头天南海北,鲜有相见之日,连带的他们也各自流徙蓬飘,何许人能这般神通广大,得以借机接触所有内门仙长,何况后脖颈这等私密之处? ”元蝉枝驳道:“且下手竟神不知鬼不觉,任他有通天本领,又谈何容易。恕我以为,此人恐怕并非‘一人’。”
“自然不只一人。”岳丹燐眉间微蹙,略略提高了声量道:“否则武陵苦内讧已经年,甚至在我入门以前便有此忧,日长月久,积郁不破,应是代代皆有渣滓,薪火传承。”
或许,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人有雄厚的资帛买通数人,在武陵诸仙后颈处各自种下解语花。并非没有可能。
元蝉枝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并非师妹护短。只是我身边亲信无不经过精挑细选,鹤立鸡群,莫非骨气轩昂迥出时辈,相信师兄手下亦慎重如此。若武陵中到处有人节风败坏,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而我与诸位师兄竟事到如今一无所知… ”
岳丹燐道:“非是自己的错处,师妹无须引咎揽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锋不下,两厢辩斗无碍,不过片刻,便已各自面红耳赤。
姜落微夹在中间,左边看一眼、右边看一眼,拦也不是推也不是,正自手足无措,忽而听闻默不言语伫立身后的宋兰时脚步声动,淡然道:“敢问二位,有无鸿仪仙尊从中作梗的可能?”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此刻倒是瞬即统一阵线,如出一辙的怒目而视。
元蝉枝直言驳斥:“且恕在下失礼,但请宋公子休要在此出言不逊,并非什么人皆是汝三言两语狎侮得起的。你说鸿仪仙尊私通外敌,与蚕农阴合勾结,敢问宋公子何据有之?何由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