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恍然清醒,支额的手慢慢放下,兀自沉思许久,胸中总算心平气和。
姜落微在梦境结束以前便被迫遁出,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处。
乍闻背后响动,他蓦然回首,只见宋兰时半眯着眼,迷迷澄澄将他一望。
宋兰时的表情还困在睡梦中,毫不设防的模样,满眼朦胧。他缓慢地眨巴一下眼睛,眼睫微阖,仿若一只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挥去脑中那些匪夷所思的血腥画面,姜落微半支着身子:“醒了?”
宋兰时直起上身:“醒了。”
姜落微又道:“梦魇了?”
宋兰时一顿,沉默半晌,才道:“你知道我梦了什么?”
“我如何能知道。”姜落微摇头,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坐着,“你梦了什么?”
宋兰时答:“秘密。”
姜落微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方才私自探过你的灵脉,灵识浮躁,真气紊乱,与我经受梦魇之苦时情况相仿,所以想来不是好梦。”
宋兰时不置可否,观他那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显然其中玄机,他并不欲与外人道。
“说些什么呢?”
正大眼对小眼,不明所以地相互瞪着,温锦年忽而掀帘,稳步走进,并解下佩剑挂在墙上,分外热络地挤挨过来。
他抱着圆滚的酒坛,三两下开了封,给姜落微满上,同时眨巴着一对顾盼生辉的大眼,殷勤道:“也给我说说呗。”
说起这温锦年,比捐酒年少一轮有余,年岁虽比门中任何人都要小,却是自幼还扎冲天辫的时候就跟在师尊身边的,随着当时还籍籍无名、一事无成的捐酒一路开山辟野,论资排辈还在唐斯容与宋兰时前头。所以,站在二位掌门面前,温锦年反倒称得上一句师兄,只是他日常都守在采莲洞里头,不出山也不问世,甚至不被允许沾染一点与百忧解相关的活动,与师弟们从未交手,本事如何,犹未可知。
这一日一夜相处,姜落微已经颇有几分心得:就算温锦年关在采莲洞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再长时间,到底是少年心性,会说会笑、爱玩爱闹,装了一个时辰的腼腆矜持,便要原形毕露。其实他很容易高兴或激动,随随便便一撩拨,粉团似的面颊便噌噌一顺儿红,相当讨喜可爱。
不过,宋兰时似乎不怎么喜欢他,此时再度扭头,仿佛连视线沾着一下都嫌晦气。
姜落微也想得开,就是温锦年再怎么聪明伶俐、水灵通透,但凡宋兰时欢心难讨这点不变,便不是他调剂无方。
姜落微接了酒,笑道:“在说梦魇。”
温锦年并未替宋兰时倒酒,姜落微谅是他贴心虑及宋兰时虽然不是不能喝,终究不甚喜欢,向来浅尝辄止,难免缺些乐趣。
温锦年成年不久,酒量却大,血脉里流的全是酒渣子,对付每每小酌怡情的姜落微绰绰有余,是以两人纵酒放歌,总更容易凑到一块儿去。
“梦魇?”温锦年抱着自己的腿,乖巧地做了个好奇的小兔子表情:“你梦魇了?”
“哎。不是。”姜落微连连摇手,揽过了温锦年的肩膀道:“我都好久不做梦了,遑论梦魇。我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再尝箇中滋味呢,不过,癡心妄想罢了。”
本来已经移开视线,只能看出半张脸上表情古怪的宋兰时,似乎只字片语不曾入耳,只意兴阑珊地扫眼转望。
却见姜落微勾着温锦年的肩膀,两人亲密无间地搂在一起。顿时,宋兰时眉眼纠结,更加食不知味。
他一声不吭,干脆整个人背了过去,垂眸沉闷地拨弄琴弦,郁郁不乐。
温锦年眉毛一挑,似乎并不意外,正想再说些什么,余光瞅见宋兰时挺拔得有些僵直的背影,忽而暗自感到心虚。
他于是悄悄附耳过去,对着姜落微如临大敌地小声道:“他不高兴了。”
姜落微暗暗点头,“我看得出来。”
温锦年像是讶于他明知却故作不知而毫无作为,恨铁不成钢地道:“那你聊天不带他?”
“带他他不得嫌我烦。”姜落微扁一扁唇,“他只是不爱说话,不是不敢说话,倘若喜欢这个话题,自然会设法加入。”
“此非彼时,情况又不一样!”温锦年急切地扬了声调道:“你得去请他过来,让他一起聊天。”
姜落微奇道:“为何是我?”
温锦年眨巴一对蜜棕色的眸子,反问道:“为何不是你?”
“你去不行么?”
“我去了,他要更生气。”温锦年满面写着你朽木不可雕也,伸腿在桌面底下猛踩他的靴子:“去。”
姜落微从善如流,先伸腿用力一脚狠狠踩了回去,将来不及收腿的温锦年踩得嘶一声,龇牙咧嘴不止。
他清一清喉咙,扭头刚想喊点什么,宋兰时已然迅速起身,拂袖而去,徒留一道残影,迅捷无伦地消失在船舱外。
姜落微耸肩一笑。
温锦年无法,看着那道背影“啊”了一声,也没啊出个什么道理,最终只有满腹委屈地哼出一声,摸了摸鼻子,转眸对事不关己的姜落微笑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做梦,肯定是缺乏**,没有上进心。难怪师尊不待见你。”
“哪你说的这么不堪。所谓,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修正道的人少想些身外之物,才能避免一念之差,走火入魔。”姜落微笑骂了一句:“你懂什么。这是清心有成!”
“说些什么呢,一个字都听不懂。人还是得有点野心。”这厢说着,温锦年很骄傲似地挺起胸膛,“行事不求成,碌碌一生,那是庸人。别说你拜入遥川时没有志向,要么想学点什么、要么想偷点什么,偷技偷情偷鸡摸狗,总离不开一个偷字。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姜落微面不改色,道:“我当初被捡回遥川,性命垂危,谁救了我我便跟谁,鹿死不择阴而已。但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我又本是漂萍之身,能走去哪里?自然要为师尊肝脑涂地。”
温锦年鄙夷道:“这话说的,从你嘴里出来,为何如此心虚。好一派深明大义,但害人起鸡皮疙瘩,听着怪恶心的。”
“所以何必问呢?我说了你又不信。”姜落微耸肩道:“或我换个由头。有话说,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嘛,我就喜欢跟着韬韬游历五湖四海,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怎么啦。你也说了,所谓胸无大志,不过如此。”
对于“韬韬”这个称呼,温锦年先是短暂一愣,而后满脸难以下咽。“你叫他什么?”
“从小就是这么喊,愈喊愈顺口,如今也懒得改了。左右能听。”姜落微毫不在意地摆手,不经意道:“难不成你当初拜入遥川,也是想偷点什么?”
温锦年伏下身来,凑近到姜落微耳边,满脸神秘不可言说,“非也,实不相瞒,我是为报仇而来。”
姜落微一挑眉,“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报仇啊?报谁的仇?问谁报仇啊?你拜入遥川这么多年,如此旷日费时,不知报成功了没有?”
温锦年眨一眨眼,笑得人畜无害,龇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猜。”
“别学宋兰时说话。”
“哈?”温锦年笑得满地打滚:“我哪有学他说话!他经常这么跟你说话吗?啊啊这人也太风骚了哈哈哈哈哈!!”
实在想不出宋兰时此人和“风骚”二字有何关联,姜落微想了半天想不通,一巴掌将人从地上拍起来,骂道:“不学他便不学他。别学女人‘你猜我几岁’那一套!无聊!你到底招是不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温锦年满地乱滚着躲他因恼羞成怒而到处乱抓的手,捧腹大笑:“招那肯定是不招,你放心吧,报仇对象不是你!”
正你来我往地打闹着,不可开交,宋兰时忽然掀帘,杀气腾腾地往此处睨视一眼,冷声道:“锦年,你且出来。”
几乎滚成一团麻花、剪不断理还乱的二人顿时静止,一个揪着对方的领子,一个揪着对方的腰带,看得宋兰时眼皮直跳,满脸写着不成体统四个大字,只消风也似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了。
温锦年楞楞地张一张口,唇中溢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啊。”
姜落微一把松开了温锦年的脖领子,反手推他:“啊什么啊,出去,韬韬找你。”
“他那表情,”温锦年咽了口唾沫:“怕不是要把我扔遥川水里祭龙王…”
“你不会水?”
“不会。”
姜落微拍拍被扯得没一块好样子的胸襟:“给你们一柱香时间,若无动静,哥哥我下水去捞你。再说,不出多久便到藤州地界,你还没呛成落水鬼,人便漂上岸了。无妨。”
温锦年啐他一口,搂紧双臂,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七拐八绕,总算走出船舱。
却见他才刚跨出去一步,又猛地嗖一声撤回来,整冠纳履,再三确认自己仪表整洁,从墙上缴了剑,搂紧救命稻草似地抱在胸前,方才蹑手蹑脚地摸了出去。
宋兰时伫立船头,背对着才走出船舱便直了腰、挺了背、丝毫不见半分忐忑的温锦年,迎风而立,长发轻扬,一手垂落身侧,似乎仍然兀自出神。
温锦年泰然自若地走近来,站到他身后,眯着眼睛微笑道:“此处风大,哥哥不若往后站些。”
宋兰时蹙眉,微微偏了视线:“你别见谁都喊哥哥。”
“那我喊你什么?”温锦年低眉,故作一派深思熟虑,片刻,他抬眸,嘻嘻笑道:“你是遥川人氏,性本属水,四海为家,或许可以取那‘滔滔天地间,非我安知我’的寓意,喊你韬韬,你看可好?”
宋兰时沉默不语,只见眉角隐隐抽搐,转而敛了两目清水,正色道:“唐晏传来蝶笺,藤州浮曲阁有变。我等不刻便能靠岸,我与姜公子抽不开身,你且先去,助唐晏一臂。”
温锦年暗自嘀咕:“还真有这事。”
宋兰时探了他一眼。
“没什么。”温锦年低头在袖里掏了一阵,摸出一纸崭新的蝶笺,才拿到手中便翩翩然舞动翅膀,抖落些许熠熠生辉的光鳞。
他将蝴蝶交给宋兰时,道:“只是师尊早知有变,让我不要管这差事,守着姜哥哥静待其变,由你亲自赶赴。你且看过便明白了。”
宋兰时读毕,兀自沉思半晌。
蝴蝶见他不言不语,认他无信要回,便扑扇着翅膀,转悠悠地飞了几圈,匍匐委地,化为灰烬。
温锦年拿鞋底,随意碾了碾余灰:“哥哥怎么了?”
“总以为有蹊跷。”
“蹊跷什么。”温锦年笑道:“蝶笺一经写就,落款天然而成,无法造假,无法修改;不达目的死不休,送达以后自然死亡,化作春泥更护花。我还能骗你不成。”
宋兰时摇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摆袖道:“罢了。我且先行,你顾好他。”
温锦年调侃一句:“哥哥放心,弟弟义不容辞,使命必达。”
船板距离岸沿还有四五丈远,宋兰时飞身纵步,循风踏水,头也不回,瞬即无踪。
温锦年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处,慢慢低头收了笑意,两目微敛,低声喃喃自语:“若问今日良辰…寅、卯、巳、申。唐晏哥哥,吉时已过,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