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预备潜进梦里去,等了须臾又须臾,依旧风平浪静、一马平川。
这入梦诀毕竟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法术,如果梦中没有姜落微本身的意象,便断然潜入不得。
如此可知,宋兰时此梦与他无关。
姜落微略显失望地收回手,改以指间拈了一小片清光渡过去,微光和煦,没有碰到宋兰时的额头。
不消片刻,宋兰时眉间纹路消减,面容恬淡,很快便没有任何痕迹了。
却蓦然想起,他少年时候看宋兰时表情不顺眼,都是屈指直接弹下去的,宋兰时皮肤白皙,容易留印子,每回都要养上半日,红印方才消褪。宋兰时从不还手,即便早知道他要打人也不闪开,俯仰之间看不出什么情绪,大抵也没有不高兴。
他后来才知,宋兰时此人的倔脾气很是要命,一是受了先生荼毒,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便终身奉为圭臬;二是以为,无论如何心性顽劣之徒,闹够了以后就会自讨没趣,总要知难而退,倘若一般见识起来,反倒失其风度,太过廉价。
综上因素,忍气吞声倒成了宋兰时生性使然。
愣神之际,姜落微已经起身从宋兰时身边离开,坐在他的寄月琴之后,没有开头亦没有结尾地拨了拨弦,流水溅玉。
宋兰时这把七弦琴自冻春山上带下,从未离身。据姜落微所知,宋兰时对于求学岁月全无一分缅怀与眷恋,寄月琴却是反了主人的性子,怎么弹都有几分旧时愁色,一缕挥之不去的乡音。
小时候,姜落微曾问他琴名,宋兰时但笑不语,沉默片刻以后让姜落微替他拿主意。那自是一句再客套不过的客套话,姜落微说了十多个,毫无例外地被宋兰时一一驳回。
后来宋兰时说了,他还以为是取的光风霁月的寓意,许久才知乃是寄情山水之寄,至于这月说的是哪一轮月,便无从得知了。
姜落微抚琴时,向来少讲那悠扬渺远的门道,只取其杀伐果决以求其利,攻击性向来比常人强上几分。况且,他虽与宋兰时同修业于琴院,他的琴却一早断了七弦,许久不弹,已然生疏,难免显得慌乱而急躁。
此时,琴音渐行渐疾,铮铮然如急风暴雨、石破天惊,直到荡气回肠之处,旋律蓦地急转直下,高亢连绵,不绝如缕。
他一面弹,一面满目通红,直到“铿”一声重宫音,双手着火一般猝然离琴。
姜落微捂着胸口,重重喘气,耳中嗡鸣。
他喘息吁吁,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天旋地转,白光闪现。
他也不知为何这入梦之兆姗姗来迟,眨眼之际,便见场景乍然转换。
天地悠悠,风起云涌。
遥川水上,高船与朱楼迭起,人声熙攘,门庭若市,唐斯容掀帘而入,挂着满脸笑容信步走来,洗手焚香,解下佩剑挂在墙上,在船舱正中闭目打坐。
宋兰时扬手点燃烛火,也在唐斯容对面落坐,并闭上双目,屏气凝神,专心自悟。
摇曳烛火飘渺无迹,在他眼睑处投下一片鸦青色的阴影。
坐了三刻。
船舱外水雾幽幽,雾里透出几团喜庆的橙红色,在水面轻轻飘荡。今夜遥川水不发性,虽然时候已经晚了,居民倒还有些兴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如风动铃,也不吵闹。
宋兰时静坐许久,难捺心中惴惴不安,携剑弯腰走出船舱,极目望向岸边。只见远处岸上灯火阑珊,绮陌繁荣,竟是一幅难得的好风景。
船舱里一阵轻微的响动,唐斯容携剑跟了出来,站到宋兰时身边,迎着陆上吹来的阴冷寒风,神色平静,飘飘然似欲乘风而去。
张望片刻,唐斯容叉着双手,在冷风中搂紧了自己瘦削的两臂,笑道:“不巧。第一次带你出来,便碰上对手迟到。”
宋兰时暗暗蜷紧了藏在身后的十指,低声问道:“这般耽误,可是常事?”
“自然不是。”唐斯容摇头晃脑,一派轻松惬意地答:“有些格外谨慎小心之辈,总要在暗处观察许久,虚与委蛇,无诈才肯现身。不过,人为财死嘛,他即使迟到,也断然不会不到。”
姜落微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只猜到这是准备与蚕农交易,不由定睛,屏气凝神。
宋兰时站在船舷上,暗暗握紧了手中三尺剑,摇一摇头。
唐斯容含笑打量着他那副微微蹙眉,有些怔然的表情。片刻,只见宋兰时喉结滚动,沉吟道:“好。”
唐斯容一笑:“做多了总会熟能生巧,不用着急。逐利之辈,不过如此。日久月长,你益发熟练,再独当一面便不会紧张了。”
沉默半晌,宋兰时问:“师兄第一回下水出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唐斯容的侧脸上保持着雍容自得的笑意,作神思追往状。
良久,他弯起一双天生笑眼,耸肩答道:“忘了。太久远以前的事情,我忘性大,多半不记得。不记得也好,并非什么好事。”
流水淙淙声中,宋兰时噤语。
唐斯容想了想,总算依稀忆起少许细节:“本来应当很兴奋的。做完以后,如释重负,却也失去依讬,陡生天下之大、山长水远,再无我立足之地的感觉。所以哭了很久。”
宋兰时还没来得及接上话,那厢已经转身进去了,语气平静如昔:“进去等着。”
船舱只开了半面窗,宋兰时抬手掀帘,看见窗外影影绰绰,桃李芳菲,却没有几分春时颜色能透进室内里来。
他袖手拉上帘子,扬手往铜炉里添了一纸火符,火光更盛,室内安魂香气若有似无。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唐斯容终于领着人进来,分外殷勤,笑语盈盈。
只见那人约莫三四十岁的模样,气色颓唐、眼窝凹陷,不过声如洪钟,其实仪态举止皆颇是精神,衣着精致华美,配饰叮铃当啷地响,一眼看去体面得紧。
笑往迎来间,早有几分门道的唐斯容格外显得从容不迫,面上勾着三分恰到好处的亲善之意:“庞先生想要把渔获送到哪里,尽可选了喜欢的船,我们会替您过遥川带着去。”
由于蚕蛊生意往往需要涉水过河、来往两岸之间,暗话叫做渔获,卖蚕的叫渔人,问起天蚕与否,惯称“有没有新鲜的水产卖”,这些姜落微潜伏日久,早都已经明白过来。
被称作庞先生的人提剑入室,向起身迎接的宋兰时浅浅一礼,满面春风得意,并笑道:“好说。宋公子,庞某这厢有礼了。”
庞某身后跟着的一帮小厮、家仆等亦纷纷施礼,宋兰时待到他们一个个都拜过,方才携剑回了半礼,神色清冷。
唐斯容早知会过庞先生,这位宋掌门是个脸上喜怒不知的,性子比较矜持,不过遥川一带向来由他掌握,若想带百忧解渡遥川,要么直接卖给宋兰时,要么从他处讨了通行玉牌,要么冒命去走官道,总之颠来倒去,不管怎么绕弯,还得讨得宋兰时的好。
故而,庞某虽觉得这么个嘴上无毛的臭小子不太礼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慢慢直起了腰,皮笑肉不笑地轻声讽道:“捐酒如今益发不济事了,总欢喜找年轻人管事。”
唐斯容见势不对,端着一张和蔼笑脸,正欲插话做和事佬,宋兰时淡然一笑,总算缓了颜色,并没有什么来头地答:“是不济事。”
言语间几分调笑之意。
庞某一愣,以为他识相,笑着应了一句,气氛转瞬缓和。又见他当桌摆着一把琴,铜炉中熏香缭绕,便道:“宋公子好雅兴。怕不是在下的小玩意儿与您、与如此楼阁雅室格格不入了些。”
宋兰时微微一笑,道过无妨,便见庞某身后的小厮躬身出列,端了几个圈金丝雀用的银质囚笼出来。
笼里盛着半条干枯的人类小臂,一只白胖圆润的天蚕就趴在指尖,一面慢条斯理地啃噬其血肉之躯,一面乱无章法地吞吐蚕丝,吐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
这鸟笼间的缝隙要容那条小小虫子通过,自是绰绰有余,许是人为财死、虫为食亡,也没人担心过天蚕会逃之夭夭。
宋兰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面带微笑,取了手绢垫在掌心,揭开笼门,再伸手去引那天蚕出来。
天蚕自然是爱活肉更甚于死肉,很快便蠕动到手绢上,找着宋兰时的指尖游走。
宋兰时笑着把玩了一会儿,未曾真让天蚕触及肌肤表面,玩够了,才扔回笼子里去。
庞某腆着笑道:“不知宋公子对这小玩意儿可满意否?”
“自是满意。”宋兰时将手绢扔进铜炉,赤红火舌“噌”地窜起,焰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红得骇人。“庞先生这小小一个东西,百两银子不为过了。”
庞某眼睛一亮:“先生好眼力!人肉养大的天蚕性更好些,不容易叫宿主染上其他病根,轻易就叫两腿一蹬、白眼一翻,随随便便一命呜呼了,反倒不好。咱们做生意的,总要讲究长久之计。”
宋兰时应承几句,与庞某商谈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来者纷纷逐渐感到四肢发软、头晕目眩。
又不久后,船舱中除却宋兰时,与始终事不关己、束手旁观的唐斯容,再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着。
铜炉中燃烧的安魂香烧得如火如荼,宋兰时起身净手,并顺手往炉里添了一纸火符,火光顿时“噌”地窜了起来。
他转眸睥睨,数人有如一滩烂泥般匍匐在地,动弹不得,张口闭口间堪比水中盘桓的金鱼,却说不出只字片语、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笑,将指尖飞灰尽数扬去,又伸手掸开额前发丝,露出眉目。
火光映照之下,显得他益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一直侍立在侧,稳如泰山的唐斯容总算挪步移动。
唐斯容蹲身,轻轻巧巧地揭开笼门,取手绢将天蚕盛在绢中,又拿短刃、银针等在其中一人左胸开一道口,任那天蚕从手绢爬到血淋淋的心脉之上,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吞吐起来,才拿长针、丝线等银质事件缝合伤口,再敷上止血草泥。
他还蹲在地上,全神贯注、不辞劳苦地穿针引线,身后骤然响起刨碎瓜果的“噗哗”一声重响。
唐斯容忙不迭回眸,只见宋兰时取手绢覆盖庞某面门,一剑插穿过去,拔出,又插入一剑,血溅当场。
一看大事不好,唐斯容手忙脚乱地扔开手中物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险些被遍地血泊滑了一跤。
他推开宋兰时,掀开被捅得千疮百孔的手绢,只见庞某满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鼻非鼻嘴非嘴,哪还有半点原样,早已气绝身死,魂归离恨天了。
唐斯容扼腕叹息,怨道:“废了,不堪大用。你这么激动做甚?左右都是要死的,如此杀法,转瞬即逝而已,也不嫌太痛快了。再说了,你好歹是个净化过还结了丹的道士,动手这般不干净,不讲礼法,倒学了那市井屠夫似的…”
只见宋兰时仗剑而立,鲜血溅了满头、满脸,一袭碧水天青上血迹斑驳,怵目惊心,苍冷剑刃上犹有余温。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全无平素温文尔雅之态,仿佛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血洗人间,仅仅对视一瞬,便叫唐斯容浑身一滞,犹如置身九寒天。
宋兰时面无表情地拖着剑过去,沿路画下一条蜿蜒的血串,低声道:“对不起。是太痛快了,下回改过。”
那一年,宋兰时刚满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