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唐斯容此人,动真格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在玄门之中无论栽到哪个手里,恐怕来回之间都过不了二十招。
但他有一支香墨不竭的奇笔,叫任平生,一笔一勾之间就能点将招兵,从来无须亲自出手;即便当真打不过了,只要手边有能落笔之处,他挥袖画就一道金星,移物化形,走得最远,跑得最快,常人连他遁去哪里了都看不清。
唐斯容无意让他如影随形,岳丹燐自无不跟丢的道理。
这一回分道扬镳,又是整整七天。再见面的时候,是在娥眉手一带的天凌岳。
娥眉手这一地名,源于此地干旱兴风,兴的还不知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风,将山岩吹成一杆儿一杆儿的样子,像几只从地里扒出来骷髅手,格外诡异。也有生得好的石头,形似笋芽,乍看有如女子手臂,纤纤软玉削春葱,久传盛名,便叫娥眉手了。
往南到天凌岳以后,坡陡风竭,夏秋两季降雨,后山是少数能住人的地方,故而,当地少年都在此地习字上学。
岳丹燐会到天凌岳,自然是得了武陵仙尊的指示,娥眉手一带有蚕农活动,务必拦人截物,切勿祸害了少年子弟。
那蚕农姓锺名舜,年龄约莫四十有余,身高七尺,消瘦不振有如猿狖,眼如丹凤,唇方口正。照理来说,当是相当好认的一副相貌。
岳丹燐在本地等了五日,始终没见到人,终于发觉不对。
四下打听过后,才知道锺舜尚未来得及上山,便半途被一个算命的截了道,跟着去了。
又说唐斯容在浮澜客舍耽搁数日,当天中午便收拾行囊要走,且叫小二进房里来整顿。
他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才有个人来叫门。
唐斯容打着呵欠去开门,睡衫半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样,见了人也没有要把自己收拾整齐的意思。
许是他的装扮太过不成体统,小二只瞟了一眼,便如见洪水猛兽一般,猛地低下了头,脸色铁青地,捧着脸盆漱盂等登堂入室。
唐斯容整一整前襟,笑着跟在他后头,并格外善解人意地,替他回身掩好了门。
门声落下的一瞬,唐斯容指间已经掐起一个诀:“定。”
小二便站着不动了。
唐斯容背着手,以小二为圆心,兴致勃勃地转了半圈,又兴致勃勃地伸手,想去捞他的下巴,被小二偏头躲开了。
唐斯容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收回手,展袖拂过小二略微仰起的脸面:“阁下入了我的房,何必如此见外,还用这障眼法,不以真身示人?”
岳丹燐现了原貌,微微仰头睥睨,冷眼看着唐斯容的脸色直拉得飞流直下三千尺,从兴致盎然到大失所望。
唐斯容觉得无趣,叹着气摆一摆手:“我说今日晨起,总以为自己忘了做什么事,原是没看黄历。”
岳丹燐眼帘半合,目光审视。
唐斯容翻了个白眼,直指他面中,“怎么又是你?”
岳丹燐看着他,“找人。”
“找人?这人字用的妙,十有**找的人不是我。”唐斯容走回去在床沿坐下,十足惬意地叠起一条腿:“不过,找的不是我却找进我房里来,真是奇了怪了。我平素独来独往,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连个稳定的落脚之处都没有,又无妻室,你找谁呢?…总不能是怀疑我金屋藏娇吧?不不不,我唐晏光明磊落不干这等…”
岳丹燐听他一通东拉西扯,终于不及等到下一个气口,便不耐烦地出声打断:“我找别人。”
“找谁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找?不瞒岳大侠说,就这五日,我已经被小二摸走两次钱袋,被账房算错了三次饭钱,足不出户还是做了散财童子,当真冤得很呐,正草木皆兵着呢,你便来了,”唐斯容说得十分顺口,“不若岳大侠替我结帐去吧。”
“可以。”岳丹燐眼都不眨,干脆应下,并且直言不讳:“你可见过锺舜此人?”
“哦?岳大侠要找的人就是他?”唐斯容弯一弯唇:“见过。岳大侠现下立足之处,五日以前他也站过。”
“如今锺舜人在何处?”
唐斯容还是维持着那抹笑意:“这我便不知道了。”
岳丹燐逼近一步:“你为何要见他?”
唐斯容答:“自然是有东西要问他取。”
“取什么?”
“嗯…”唐斯容垂眸作沉思状,须臾,他抬头粲然一笑:“无可奉告。”
岳丹燐喉间滚动,甚至能听见他咬紧后槽牙的声音,他再逼近一步,眼中红意渐盛:“姑且不论宋兰时如何,锺舜倒卖百忧解,连十二三岁的学生都不放过,罪大恶极,如此为人你都要包庇?”
“包庇?”唐斯容眉头一皱,在床沿换了个支腿的豪放坐姿:“何来包庇之说?”
“你为他藏身…”
唐斯容又戳了根食指,直怼岳丹燐盛气凌人的眼睛,“岳大侠岂能张口就是一顶大帽子呢,我脑袋太小可是接不住……哎,别生气,你碰剑做什么?一言不合就想动手,真不讲武德。你想啊,我又打不过你,只要好声好气地说,我便会乖乖从了你的。”
岳丹燐知道他是故意恶心自己,便没有心思动气,看着唐斯容笑嘻嘻地并拢递来的一双手,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许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盯着那双手,沉默不语地看了一会儿,出窍的剑“嚓”一声收了回去。
“你问他要了什么。”
“我就知道。既然岳大侠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我了,我便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唐斯容笑容满面地,把支在床上的腿放下来,把手伸进怀里,没有章法地掏来掏去。
正当岳丹燐以为他又是心血来潮,存心捉弄自己,唐斯容终于揣着一个绵软浑圆的雪白物什,在掌心骨碌碌滚了一圈:“喏。”
表情才缓过来不久的岳丹燐,刚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脸色立时青了,伸手就要去抢。
唐斯容眼疾手快地收拢五指,俐落飞身,瞬间躲出老远,怒指道:“做甚?只是给你看看,没说给你,别动手动脚。”
岳丹燐拔高声量:“你拿的是什么?”
“岳大侠不也看到了吗?”唐斯容站定了,笑着抛接那颗白色的物什:“种子。”
岳丹燐又不瞎,那最好是什么种子,分明是蚕虫盘丝环结以后,缠绕而成的蛹!
“我就奇怪了。”唐斯容站在床头,慢慢收了笑意,将双手背到身后,眯一眯那双月牙桃花眼:“岳大侠明知锺舜是蚕农,明知我是为问他取物而来,倘若并非与天蚕相干,他这样的人,泰半也拿不出手罢?”
言罢,他又笑了笑:“再说了,给我不比给任何人都好些。我可不祸害学生。何必一副我拿了什么世间罕有大逆不道的魔器似的,这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颗种子,即便产自天蚕,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我没骗你。”
眼见唐斯容寸步不让,丝毫没有回圜的余地,岳丹燐目光一凝,掌下寒光猝然一闪,再度出剑发难。
唐斯容眼疾手快,轻盈旋身越过茶几,俐落将蚕蛹收回乾坤袖中,提笔挥毫,龙飞凤舞地在桌面潦草点上了眼睛、鼻子、嘴巴,那茶几桌子腿竟噌噌地应声一长,当面直朝岳丹燐脸上撞去。
岳丹燐一剑将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削成了两半,剑意更盛,直取往窗户边翻飞的唐斯容。
唐斯容知道岳丹燐虽然声势浩大,却只光打雷不下雨,不会真拿他怎么样,便跑得并不怎么认真,就在房里绕着圈子逃命。
他一路抱头鼠窜,把茶杯、木凳、枕头、被褥、门帘、油灯、火烛全画了个遍,并无一例外地被岳丹燐正撩反劈,一顿砍瓜切菜劈得粉碎。
正闹腾着,楼下听见动静,老板娘提着桶蹬蹬蹬地慌忙上了楼来,隔着老远吆喝:“怎么了!都怎么了啊!”
正人君子如岳丹燐,鞋尖都要踩上唐斯容的靴子了,临来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下意识地便驻足站住,浑身僵硬地杵在原地。
唐斯容却何来这样的顾虑,或说他本意如此,闹得天翻地覆叫人察觉才好,于是一步跃上窗台,站在那危楼之上,衣袖袍带于风中猎猎飞舞,负手笑道:“玩儿腻了,唐某恕不奉陪。不过,岳大侠要找那锺舜,怕是通天掘地都未必找得着,听我一句劝,还是不要找了。”
岳丹燐瞠目欲裂,但见唐斯容一个响指,他足下即如石化一般,动弹不得。
唐斯容朗声大笑:“告辞!”
话音落下,再一派轻松闲适地拿笔在岳丹燐肩上画了朵金星,华光一闪,那人便没了踪影。
岳丹燐记下方向,赔了十几两银子,了事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循迹至此,正是遥川一派管辖的采莲洞。
听到这里,姜落微已是瞠目结舌,呆了片刻以后,才讷讷道:“师兄,我时时刻刻都跟着宋兰时,对唐晏知之甚少,只道宋兰时买了蚕蛊以后,他是个收拾善后的角色…”
为何用的是“收拾善后”四字,源于仅管数次看见宋兰时买蚕,却没见他转手卖过,一旦他有此意图,姜落微必须要向武陵请令围剿遥川,断不可能让他为祸至今。
既没见宋兰时卖过,只能当是买来以后,神出鬼没的唐斯容取了带走,却不知道送往何处。
岳丹燐深吸一口气,平复胸中惊涛骇浪与隐隐作痛之感,片刻以后,才能强行稳住心息。
唐斯容的本事不见得多好,但有他那师尊护着,躲在采莲洞里做缩头乌龟不肯出来,岳丹燐也无法奈何。只是不知锺舜如今的下落,还有毒蛊在手否,他不能不去找这个人,无论唐斯容存着什么坏心,他都不便耽搁太久。
岳丹燐冷声道:“师弟借机行事便是,若有异动,务必即时通知。先行一步。”
姜落微听出他心情不好,有意宽慰,话已经涌到唇畔,却只转化成“万事小心”四字。
岳丹燐应了一声,沉默半晌,道:“看好宋兰时,若生变故,立刻缴上武陵。”
虽然话未分明,姜落微又怎会听不出来,末了应当还有“非得已时即刻绞杀”八字箴律,一时胸中百味杂陈。
也没等到姜落微回话,那厢道过自重,便掐灭了千里传音诀,再没有动静了。
解语花咒自设其界,除传音与被传音之人以外,断然是听不见任何响动的。在不通其窍的旁人看来,使用解语花咒传音的人,不过是兀自闭目凝神、不声不响地悟禅罢了,姜落微也不担心方才所言叫宋兰时、温锦年听去半个字,只是低头暗暗沉思。
半晌,他仰头望一望天,拨云见日,一轮金灿初日颤巍巍悬在天际,方才意识到自服药以后,日升日落,又是生生过去一夜未眠。
他自是习以为常,宋兰时却没有这作息颠三倒四的恶习,想来除了前一夜枕在青牛热呼呼圆滚滚的肚皮上随便将就片刻,也无甚闲暇时候可供休息。
想到此处,姜落微恍然发觉,原来琴音早已止歇,身边只听得流水淙淙,溪回松风。
他回身踱步,慢悠悠掀帘走进船舱,没闹出大动静,探头探脑地四下瞅了几眼。
果然,他看见宋兰时弃了琴在一边,人并未在原处,铜炉中青烟未泯,紫雾入霞,一室余香袅袅不绝。
宋兰时倚在窗口,单手支额,眼睫半垂地压下半面剪影,不知何时已经安然入眠,静悄悄的,眉目如画。
唯眉间起澜,略有纹路,或许宋兰时梦中愁思郁结,才是这副五味杂陈的表情。
姜落微环顾一周,确认温锦年暂时不会找进船舱里来,便在他面前蹲身,颇有兴致地掐了一个暗诀,口中喃喃自语:“清风当明月,徐徐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