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斯容遁入采莲洞中不多久,岳丹燐便乘着一阵和风细雨紧跟其后,移形换影,有如一片秋风中飘落的枫叶,相偕一阵由远而近的脆耳风铃声,翩然落在海棠树下。
但他自是入洞无门,伸手便触及一片水光潋滟的透明结界,琉璃水面,涟漪微动。
他在海棠树下发呆似地站了一会儿,任那几瓣桃粉的花瓣浇在发梢肩颈,也没想起来去拂。
捐酒见了好看的人儿,不论男女向来都是要搭讪几句的,立刻当仁不让,窜上前要替他将鬓边的海棠花摘下。
岳丹燐如梦初醒,下意识地退开半步,复觉失礼,又猛地欠下身去:“在下唐突,误入先生私域,这便告辞了!”
捐酒收手摆袖,满面和蔼道:“不唐突,遥川水畔谁都能来,不是禁地。”
岳丹燐眼中似乎略过一道希冀的光:“那可否劳烦先生解了这水洞的结界…”
“洞里是禁地。”捐酒淡然一笑,伸手捋一捋并未长着半根胡须的下颌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岳丹燐面上略显失望,不过也识相地未曾多做纠缠,视线扫过渐行渐远的宋兰时、姜落微、温锦年等一行人,不着痕迹地一瞬即过,复转身面向捐酒。
“在下桃源岳涯,表字丹燐。”岳丹燐抱剑施礼,“今日随友人同来,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宽谅。”
不久前才听到岳涯这个名字,捐酒听他自报家门,心下了然,但面上不动声色,挑眉笑问:“友人?可是方才进洞的那位?他知道你跟着他吗?”
“知道。”岳丹燐还是低着头:“唐公子让我在洞外稍候,不想冲撞了先生。”
捐酒频频摆手,笑得如沐春风:“无妨。他不过进去种花种草浇水施肥,你若无事,且候片刻,不会让你等太久。”
话音落下,捐酒转身面向滔滔遥川,抬步略过垂眸不语的岳丹燐,步履飘逸,悄悄然地向前远去。
不知是否有意,二人擦肩而错时,捐酒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叮嘱:“遥川水猛,四时无序,既有清汤寡水的仙禽神兽,亦有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公子人生地不熟,还是莫要乱走为好。”
言下之意,意有所指,却像是警告他不要妄想破除采莲洞外的结界,一旦有风吹草动,捐酒势必驱使本地灵兽以为反制。
岳丹燐并不吭声,恭谨地目送捐酒一路踱步,施施然走进浪花里,背影飘逸清奇。遥川水慢慢淹没捐酒的脚踝,乃至膝盖,乃至腰身,不过眨眼之间,便突兀地销声匿迹。
岳丹燐看着那处海市蜃楼,良久,转身轻抚胸口的解语花咒纹,闭目掐了一段千里传音诀,道:“姜师弟,是我。唐晏有异。”
那厢,姜落微已经远去一段距离,正站在船舷上听风,忽觉胸口一热,解语花咒纹淌入一段清音。
他立刻以手覆盖前胸,屏气凝神,满面凝重。
非要事不密语,只作此生素不相识,这是他和岳丹燐双双从武陵带出来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至今从未违背。
此番破例,定然是有非同小可的变故发生了。
姜落微回首看了一眼,确认宋兰时在船舱里专心致志地搬弄他的琴,半分不察他当下所作所为;至于温锦年那小孩儿,正趴在船尾吐得晕头转向,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他于是低头,迅速掐了千里传音诀,回答道:“唐晏怎么了?才见他火急火燎进了采莲洞。”
岳丹燐诧道:“你看见了?”
姜落微答:“我才出来,他便进去了。”
岳丹燐静了半晌,语气如马奔腾,急切了好几个度:“你如何能够进去?采莲洞外结界坚实,牢不可破,触之有声,我碰一下都要三思。”
“自然是捐酒带我去的,平日我也是入洞无门。”姜落微简单一语带过。“师兄切勿妄动。采莲洞警戒严密,便是你不过拿针给结界戳了个窟窿,捐酒一定闻风而动。”
“我知道。”岳丹燐沉一沉心气,方才重新启唇道:“你在洞里瞧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姜落微不记事,饶是他踏入采莲洞第一时间便留了心眼,将天上地下所见所闻处处铭刻于心,到底繁花似锦、草木丰盛,难以转瞬熟记;唯有几株向宋兰时请教过的仙花仙草他能过目不忘,体会祢深,便一一解释一回。
岳丹燐一开始还会嗯、嗯地附和几声,直到往后,便愈来愈沉默。
姜落微所言告一段落,摇一摇头道:“三言两语道之不尽,不若我再想想办法,如何不破结界而入,师兄亲自进去看看。”
想来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岳丹燐咬牙吞声,不死心道:“采莲洞一行,你可有见到什么人?”
姜落微想了想:“无他,仅捐酒手下的大弟子温锦年,四处仗剑巡行。除此以外,未见外人。”
“ …怎会如此… ”岳丹燐叹了口气,“我道唐晏要卖毒蛊,约定之处在采莲洞,才十万火急地赶了来。”
姜落微一顿。“他带了毒蛊?”
“未曾。”岳丹燐忧心如焚:“不是毒蛊,更胜毒蛊。他带了蚕蛹。”
且说那日,岳丹燐截了唐斯容的算命小摊,一路往西北,直奔藤州浮曲阁。
浮曲阁向来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地演曲唱戏,今夜唱的还是唐斯容最喜欢的一出“贵妃醉酒”,想是岳丹燐为唐斯容所点。
唐斯容一面听戏、一面自忖,愈发肯定他与岳丹燐事先不曾有约。
他看着那戏子醉步舞扇,自心入肺,酣畅淋漓;再转眸去看岳丹燐专注入神的侧脸,心中捉弄之意顿生,于是一把展开折扇,凑近到岳丹燐耳边:“我每回听折子戏,默学了那咿呀唱腔,勉强得人三分真传,总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唱一出毕生不忘的好戏给你听。怎么你却早我一步。”
岳丹燐的肩膀隐隐有一瞬僵硬,很快便恢复如常,淡然道:“你知道,我惯是不喜欢让人抢先的。”
唐斯容笑着从他耳边退开,收起折扇,视线重新转回戏台上。
一曲唱罢,已近卯时。正是漫天碎裂星光逐渐隐没,斑驳半月遮面含羞,一片夜色争先恐后地向西退潮,迢递暮天之际,初日新升、融化遍野的时候。
鸡鸣犬吠,空气闻着有一股朝露的潮意,湿润清新,唐斯容很高兴。
他踢着一宿没换的马靴,一路啪搭啪搭无限欢快地走在最前,嘴里嘀咕着要买一份煎饼果子和一屉蟹黄包子,祭一祭五脏庙,便不知道这么大早,店小二可起了没有。
岳丹燐跟在他身后,相隔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腰间金铃响了一路,他也踩了一路唐斯容拖长的影子,似乎有话欲言又止,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能不能,”半句话在腹中颠来倒去、斟酌再三,岳丹燐抬起视线,话出口时仍旧小心翼翼:“不要和宋兰时走得太近?”
唐斯容停下脚步。
静默良久,唐斯容慢慢收了满溢到唇边的笑意,低头抹额,皱眉闭眼,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幽幽叹了一口长气,一派难以苟同、不胜厌烦。
“啊——我的好哥哥。”
唐斯容抬起视线,直视朝旭冉冉初升,满目晖丽灼烁,地平线上流淌着锦缎一般的细密薄云,兀自摇曳舒卷,天光大亮。
似是好心情为人糟蹋,唐斯容撇着嘴,又揉一揉耳朵:“同样一句话翻来覆去,万变不离其宗,总说他这儿那儿的不是,让我切勿结交奸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没了他宋兰时,你我便无话可说了?和宋韬那臭闷葫芦有什可过不去的,过不去也罢,少来烦我,与我何干,我一点也不爱听。”
岳丹燐本是好心提醒,或许还存了一点私心,希望唐斯容能迷途知返,不要与宋兰时这等表里不一之人太过亲近。
他以为,就算唐斯容不愿接受,也不会招来太过分的答案,对于这番毫不客气的指责,便感到分外措手不及。
岳丹燐喉间滚动,尚未来得及接上话,便被再度启唇的唐斯容一口打断。
“岳大侠你嘴皮子耐磨,我这对破耳朵不堪其扰,听多了要长茧子的,不若你换个人劝劝,找姜飏说去?他和宋兰时那厮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就差睡一个被窝做了夫妻,要近墨者黑,也是他更黑几分。”
岳丹燐低下头,犹如蚜虫啃噬,细细密密的苦涩遍布四肢百骸,咬肝啮心。
他紧一紧袖中五指,沉了声道:“宋兰时与蚕农交往过密,此物阴损,但凡涉及,难存善心。”
唐斯容颔首道:“宋韬不是善类,难不成我就是?”
岳丹燐答不出话来。
“不妨与你直说,我和他是物以类聚,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两个人凑不出半颗好心,骨子里天生恶种,下辈子都洗不干净。”
唐斯容拂一拂袖,满面倦容地闭上双目,语气忽而消沉下来,仿佛瞬即被剥夺了浑身的气力:“我看岳大侠是疯了,恐怕中了毒蛊,被邪门的东西蒙蔽了眼睛,才看我像烂泥里长出的白莲花。”
他骂完了人,也不打算给岳丹燐丝毫反驳的机会,只消啪搭啪搭踩着他的马靴,一路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仿佛心中有骂不出的怨气,脚步都重了几分。
找到街口已经开始生火做饭的茶楼,唐斯容走将进去,也不看闭嘴默默跟在身后进来的岳丹燐,旁若无人地叫了几个菜。
等他用完早膳,竟又趴在人家桌上不客气地睡了一觉,美其名曰补眠,好说歹说怎么劝也不走。
岳丹燐多给了几两银子,低声下气地给掌柜道歉、解释,掌柜才算骂骂咧咧地没把人辗出去。
直到闭馆的黄昏时候,岳丹燐好容易哄他起来,也不管唐斯容还满眼迷迷澄澄、人事不知,便把他扛在肩上,带着就走。
走不多久人就醒了,唐斯容自己从岳丹燐身上下来,笑眯眯的,仿佛清晨刚把人骂了一顿的不是自己。“你带我去哪儿?”
岳丹燐顿了半晌,答道:“我想你要回遥川,姑且向东南而行。你能御剑了?”
唐斯容笑道:“当然不能。”
唐斯容少时便不太走正道,奇门遁甲修了不少,剑道之类是学三条忘一条。也不是不能御剑飞行,但以前某日风大,唐斯容曾经一个跟头倒栽下来,幸而不曾摔死,只是傻了两天,颠三倒四不知天地为何物。岳丹燐并不意外地点头,道:“你既已经醒了,我御剑送你一程。你且站好。”
唐斯容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还要去见几个坏东西,岳大侠跟着去了会气死的。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岳丹燐低头,便见袖口被画上一朵金星。
上一刻还七倒八歪地横在肩膀的人,竟凭空化成一道华光,哧溜一下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