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目不转睛地看着炉火,远看像发呆、近看像发呆、实则的确在发呆。
若不是他曾数次亲眼目睹,宋兰时与蚕农相会的场景,他都要以为,这人确实只是个一心医道的古板大夫。
什么宜令文火小沸,勿以武火骤煎,以免药性未尽出而气味不纯,炼之有节方得其效等等,捐酒先舞着拂尘天花乱坠地念了一遍,好不容易熬到人走了,宋兰时无缝接轨地尽职站岗,见他看火看得困意缠绵,便善解人意地他接过蒲扇,一面代劳一面兢兢业业再将上文复诵一回。
如此咒文,循环往复不知所云,烦得姜落微暗自腹诽,平时这个能说一句绝不多说两句的大闷葫芦,碰到煎药倒健谈起来,怕不是学不通那望闻问切的本事,只得改弦易辙,在取味取气的煎药之法下好功夫。
他正百无聊赖着,在心里默数青牛涉水,数到第八十八只,将醒未醒的时候,捐酒又折回来了,一抡拂尘,差点拍在他脑袋上。
幸而,宋兰时疾行一步,险险地伸手替他挡将下来。
姜落微精神一振,抬眸看着在自己脑袋顶上对峙的两人,懵懂地打了个呵欠,道:“…八十九只牛过遥川…”
他眯眼再笑,满眼团团乱转的星星,一派天真不知人事,三分困倦又七分诚心。
捐酒还待再赏他一拂尘,宋兰时低声道:“先生,姜公子有伤在身,难免精神不济。”
捐酒收手哼道:“那也没有躲懒的道理,年起轻轻,这怎么行?往后取草入药,他当事必躬亲,难不成你能天天跟着,什么都替人做好?”
宋兰时垂眸不语,似是认错,但依然寸步不让。捐酒拂袖道:“你让他去看火,我有话要问你。”
宋兰时低头想唤人清醒,姜落微已经睁开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笑嘻嘻地抢过宋兰时手中蒲扇,嗓音也不黏糊了,道:“我去看火,你们且说着。”
捐酒飞了他一眼。
宋兰时毫不意外姜落微是在装睡,见他丝毫不加掩饰便恍然清醒,便悄无声息地一笑,转身欲往外走。
捐酒在他身后唤道:“不用避讳他。”
宋兰时转过身,面露难色。捐酒却已经拉了木凳坐下,问道:“近日一行,是否为人所劫?”
见毫无转圜余地,宋兰时也不多话,干脆答道:“是。姜公子的伤便是如此得来。”
捐酒又问:“可知何人所为?”
“不知。”宋兰时微微摇头:“十有**还是武陵。”
“那十有一二是什么?”
宋兰时自忖片刻,却只有沉默不语。
武陵之风众所周知,对于蚕农格杀不论,对买蚕者讲究好生之德,度化为上,故往往以活捉为先。此劫作风残忍,几乎片甲不留,实在不像武陵的作风,他们却也暂时想不出其他人选。
捐酒摇头道:“罢了。且说别的。你是不是人都没见到就被劫了?”
宋兰时答:“是。”
宋兰时娓娓道来。
当日,姜落微在船上候命,约定的时辰一到,宋兰时便会赶到与蚕农碰面,把姜落微赶到岸上自我消遣。
若如往常,直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姜落微被召回时,船上必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宋兰时坐在船舱里抚琴望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想,姜落微人没等到,却等来了要命的阎罗。
捐酒叹道:“原来唐晏空手而归的箇中缘由在此。无怪乎。”
姜落微蹲在地上,看似专心致志地在点火扇风,其实竖着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却听得满头雾水。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唐晏来了?
正自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恍然忆起无关紧要的一事:那日被劫以后,明明此事与唐晏无涉,这人却几乎是掐着点儿来的,还给他诊了瘀伤。
原来是事先有约?
那厢,宋兰时躬身答道:“他许久不种相思草,此番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恶气无处发泄,心神不宁,躁进许多。”
姜落微缓缓扇一扇蒲扇,听着自己眼前黑乎乎圆滚滚的药罐子咕噜直响,抚额抹了把热汗,眉眼深锁,陷入沉思,愈发不明白相思草与那爽约不来的蚕农有何关系。
独自沉吟片刻,姜落微皱起鼻子,凑近些许,对着药罐猛嗅一口,被灌进鼻腔的滚沸之气呛得连连咳嗽。
捐酒颔首道:“你要提醒他稍安勿躁,切勿操之过急,私自行动。”
宋兰时低眉思索,俯首贴耳作恭谨之态,视线却已悄然飘到拿水来喝的姜落微身上,口中心不在焉道:“师尊安心。有一岳涯,随侍在唐晏一侧,即便他意欲私自作为,总也不方便。”
“岳涯…可是那寔灵仙师?”
宋兰时斟酌道,“疑似。”
“他跟着唐晏做何?”捐酒怪道:“说起寔灵此人,是有些捉摸不透。他师出何处?”
“师出冻春山,剑修,学业于棋院。”
捐酒嘀咕,“又是桃源人。罢了,不是武陵便好。”
姜落微一口茶尚未下肚,经过喉咙时猛地一呛,哗啦一下,茶水全扑在了火上。
宋兰时来不及答话,已然一个箭步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遁到姜落微身边,并迅速掐起五指,描画一纸火符扔进柴堆,方才没叫火焰熄灭。
捐酒满脸无语,良久才道:“我还是去看着吧,这粗手粗脚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浪费我的药。”
宋兰时低头歉道:“我慢慢教。”
捐酒骂道:“教什么教,我早说了,会拿马尸砸我脸上当作拜师礼的人,孺子不可教也!”
这说的是几年前姜落微弃马尸入遥川时,不慎砸中了在水底潜行的捐酒之事。
姜落微咽了口唾沫,干干地嘿笑了两声,辩解道:“谁能知道我投尸的时候,师尊正好在水下除妖…”
这药煎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算是煎好了。
姜落微平时作息紊乱,彻夜不眠并非难事,何况他心里有鬼,便在遥川水岸踩着满地月华,来回踱步,邅回不止。
他踱久了,看这星光倒也别有意趣,便手脚并用爬到海棠树上,仰面躺下,枕着树丫看星星。
爬树这种事与宋兰时形象不符,他也不指望宋兰时跟着他上树,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了半宿的星星。
不知过去多久,他低头,便见一身绢白衣袍的少年枕着小臂,阖眼侧在青牛的腹部,睡得一派香甜憨实。
一群青牛或坐或卧,且行且啖,一派闲适之态,也不曾走近来扰人清梦。
他起了玩心,振袖从海棠树丫一跃而下,哗啦落在宋兰时面前,稳稳站定。
青牛动一动耳朵,睁开两只圆溜黑亮的小眼睛,蹄子一挣,闭眼沉睡的宋兰时不由皱起眉头,半梦半醒。
姜落微连忙对着警醒的青牛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转身蹑手蹑脚去采了芦苇,再无声无息地蹑回来,蹲在宋兰时面前,拿芦苇晃了一阵。
见宋兰时没有反应,他又拿花穗轻轻搔他清雅如玉的脸颊,“韬韬”、“韬韬”地小声叫唤着。
宋兰时猛地出手,迅捷如电,握住姜落微捏了芦苇草的手腕,用力不小。
姜落微挣不脱,抬眸见宋兰时已经睁开眼睛盯着自己。
他倒也不慌,嘻嘻地笑道:“你这样不警觉,没我近身保护,是要遭人暗算的。”
宋兰时又盯了他一会儿,“我知道是你。”
他松开姜落微的手腕,掸去落在身上的芦苇花穗,从青牛腹部支起身。
捐酒回来时端了两碗汤药,一碗黑乎乎乌泱泱,闻起来潮湿腐烂、奇臭无比、远看像牛粪、近看更像牛粪了,要给姜落微用。
宋兰时抬眸看了一眼,默默退开一步,波澜不惊地从袖里变化出一颗红心糖梅,递到满脸惨不忍睹的姜落微面前。
捐酒又掏出另一碗红得发紫的汤药,若无其事地拿给宋兰时。
姜落微正想问他哪儿不痛快,宋兰时已经仰颈,将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才把药喝干净,便有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巧巧地飞来,绕着宋兰时的手腕翩然舞动,定睛一瞧,原来又是一封蝶笺。
捐酒接过药碗。宋兰时伸手让蝴蝶停驻指尖,向二人微一颔首,拿着便走远了,走出树荫之外,展开蝴蝶静静垂落的翅膀,垂眸兀自阅读。
姜落微错过了提问时机,只得低头和自己这碗匪夷所思的黑药大眼瞪小眼。
方才药罐有盖,姜落微虽然蹲得很近,倒也不觉有多难受,只道这药大抵不会好闻,却不想臭得这样人神共愤。
他默默含了糖梅,捏着鼻子把药喝完了,脸上忽晴忽雨一阵青一阵白,好容易才咽下肚去。
捐酒满意地看着他面露菜色,道:“三分药七分养。你自己小心些,这药难喝,但以后想再喝也没有了。”
又拾干净的手绢包了几颗丹丸给他,“你要养好身子,一日三服,不可耽误。”
姜落微连连称是。
捐酒原本便不是话少的人,看火守炉整整半夜,想来也是憋得难受,还在絮絮叨叨:“你还差点废了我的药。这仅仅一棵相思草,费时费工费人费力,可不是一般的难得…”
姜落微敷衍地直笑。捐酒随手一指,一道一闪而过的熠熠金光便在二人面前迅即消逝,一阵火花带闪电地,直奔采莲洞中。
姜落微愣神着,却听捐酒笑道:“你看,我们唐晏多能干、多勤劳,这会儿又干农活去了。”
两只习惯了黑夜光度的眼睛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闪,姜落微下意识抬手遮挡,待那金光消散,才愣问道:“这是唐晏?”
“还能是哪个。”
唐晏这手画流星、移物化形的本事可谓天赋,不过此术不可谓不伤身,看着方便,实则透支其力,用过一次便要休息许久静心调息。
捐酒闲闲评价道:“跑得真快。这是耗子被猫撵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宋兰时牵了牛回来,一面将手中现摘的一把青草喂给它,一面向捐酒道:“方才收到蝶笺,藤州有事交接,近日便到。我与姜公子且先行了,来向师尊告辞。”
姜落微忙向捐酒辞别。
话音未落,有一浓眉大眼,约莫十**岁的白净少年正从采莲洞中遁出,腰悬三尺剑,靴上还沾着草泥土屑,想是打理药草到一半,便被捐酒毫无预兆地匆忙叫了出来。
少年向捐酒微微一颔首:“师尊。”
捐酒指他过去:“此行路远,我方才听风掐指一算,恐怕未必顺风顺水,锦年你跟着一道去。”
温锦年显然并未料到捐酒召他出来,为的是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面上愣着,也不多问,愣过以后便再一拱手,从善如流地向宋兰时趋近一步,垂手旁待。
姜落微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捐酒,哪里见他掐指算过什么吉利平安,正自疑神疑鬼,捐酒横了一眼过来:“你又扭扭捏捏的做甚,有话快问。”
姜落微赶紧摇手,满脸赔笑道:“没有,弟子愚钝,方才是自己想不通,现已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弟子告辞。”
宋兰时也向捐酒颔首致礼,转身离开。
姜落微跳着脚携剑跟上,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温锦年走在最后,拨草踏水,一路缓行而去。
风吹草低,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