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罗棋布。姜落微极目望去,便见一片更深露重中,捐酒在河畔放牛。
姜落微深刻以为,但凡提起这位师尊,谁都不能不称一句奇人。无人知晓他俗家姓甚名谁、出处籍贯,只惯叫他捐酒,又因他四处行医问道、乐善好施,敬称一声先生。
捐酒早年便隐逸于世,游走遥川一带,知之者甚少,若非通过宋兰时与他相识,姜落微恐怕将终生对此人一无所知。
若问拜入遥川以后,捐酒教会他的学生一些什么,姜落微还当真无以作答。他当年拜入门时,也只是稀里糊涂地,得了捐酒弯腰在地上如火如荼挑粪施肥间忙里偷闲的一眼,以及不知所云的一声“嗯”。
捐酒是彻头彻尾的闲云野鹤,镇日伴着几条青牛,在遥川河畔闲庭信步,牛吃草,他也吃草,什么草都敢往嘴里放;姜落微甚至大胆猜想过,或许那身医药之道便是如此体悟,唐斯容那上不了台面的医术,也是通过这种不伦不类的教法学来的。
说他不伦不类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捐酒实在没点师尊架子。
唐斯容配了一帖天残地缺的药方,或者拿针**迭起一通乱扎,他都乐呵呵地瞧着,从未责骂、懒得指教,比儿戏还儿戏,口头禅是“无碍,治不死我便能救回来”。
嗯,姜落微想起来了,这位师尊还是教过他们一点什么的,不过栽菊种桃、寻花问柳之类,除了陶冶性情,实在不堪大用。寻花问柳并非贬义,捐酒是当真喜欢蹲在遥川水边,找一棵顺眼的杂株自言自语,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也难怪他无人问津,任谁看到一位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清雅、出尘不染的温润青年,抱膝缩在芦苇丛里大唱山歌,泰半都不敢更进一步。
宋兰时向前一步,抱剑行礼:“师尊。”
姜落微有样学样。
捐酒抬眸望向二人时,嘴里闲闲叼着一根不知道什么草,只见他慢慢直起腰,笑弯了一双眼道:“来了。”
宋兰时答:“偶遇风雪,略有耽搁。”
“无妨。”捐酒笑道:“你且随我采药去。”
向来捐酒话里说的“你”而非“你们”时,喊的皆不会是自己,姜落微识相地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宋兰时携剑上前。
却不料,捐酒将青牛斥在原地不动,俯仰之间,眉头一皱,打横里向姜落微飞来责备的一眼,怪道:“你站那儿做什么?”
姜落微略感意外,不过面上不动声色,反倒是宋兰时蓦地驻足,欲言又止地回头望了一眼,锁眉面露踌躇之色。
仿佛知道他心里有话,捐酒扭头吐掉嘴里的草,方才闲闲一摆袖,道:“不必躲着他,恰好,我有些事要交代他去办。”
姜落微知道,比起每每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宋兰时,捐酒对他,可谓从未有过半分信任。
宋兰时低头喏了声,只是一派忧心忡忡,若有难言之隐,不知如何开口。
遥川地界昼短夜长,并不妨它水畔百卉葳蕤、芳草萋萋。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树下月影缠绵、碧水柔漾,走到水源将竭而未尽时,别有一隅天地,正是捐酒栽植药草之处,叫采莲洞。
作为亲信,此地宋兰时和唐斯容俱是熟门熟路,姜落微却未有机会亲身踏足,不免满目好奇,频频张望。
为免妨碍药草生长,捐酒一向不许弟子在采莲洞内点灯,要在夜里穿过一片氤氲水野,实不可谓不艰难。
宋兰时招了萤火虫在最前领路,可视之极也不过三尺以内。
姜落微压低声音,悄声向捐酒问道:“学生尚未受诊,师尊一眼便知为何我胸口瘀血不褪?”
捐酒漫不经心,观那副作派却似不过随口胡诌:“你年前伤了心脉,沉疴难愈罢了。”
姜落微又问:“今日来取的是什么药草?”
这回捐酒却不答话了,听若未闻,扭头笑着捉了萤火圈在手心,眼见小虫在指间扭发得激烈欢实,自得其乐。
姜落微摸一摸鼻子,自讨没趣,心道多半没有大碍,只是株普通药草,他才懒得介绍,便赶上几步到宋兰时身边。
宋兰时皱眉道:“姜公子注意足下。不要乱踩。”
姜落微胡乱眨一眨眼,连连点头,随便指了一株明茎小草,形如金灯,枝叶吹落时自燃为烬,问道:“这是什么?”
宋兰时看了一眼,“你猜。”
姜落微答:“我什么都不懂,怎么猜法。你告诉我。”
“洞冥草,亦称照魅娘。”宋兰时道:“目不能视而未失明者,可以食之以重见光明;若双目完好,食之,可短暂见人死后魂魄。不过各人体质不同,有性寒者不慎食用,反而五内俱焚。”
姜落微又指了一枝蜿蜒于地面,花开形似勤娘子、雌雄蕊交颈缠绵,枝结赤色硕果,丑得匪夷所思的异草:“这又是什么?”
“合欢枝。亦有人喜称它送子果。”宋兰时淡道:“据闻能治男子不育。但对于女子全无裨益,若不慎误食,易有衰气致怒的恶果。”
姜落微再指了一株长在烂泥巴里,茎干鲜血一样红,繁叶缘如尖齿,花如聚伞般挤挤挨挨、簇拥成一大团的植物:“这是萝卜?奇形怪状的。”
宋兰时气息微滞,顿了半晌,斟酌陈词后才道:“不是萝卜。它叫相思草,入药之处非花非叶,而是泥里的球状块茎。”
姜落微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下文,便孜孜不倦加紧发问:“能治什么?”
宋兰时沉默了半天,等得姜落微都要原地长蘑菇了,他才慢吞吞道:“秘密。”
姜落微刚想骂人,捐酒突然一股脑地横插一脚到二人中间,喜笑颜开道:“对!正是相思草,你挑一个合眼缘的,我拿去煎,今晚吃萝卜汤。”
姜落微莫名其妙:“究竟是萝卜不是萝卜?”
“是萝卜。”捐酒笃定。
姜落微虽心有疑窦,但知道恐怕问了也只是得他一番糊弄,宋兰时对“萝卜”的评价亦未置一词,仿佛已然将自己方才所说忘得一干二净。
他挑眉望去,却见宋兰时一派事不关己,垂眸掸了掸袍上不存在的尘土,又扭头巴巴看起了月亮,喉间滚动。
想来,这相思草即便没有好处,至少也称不上什么害处。
姜落微于是屈膝蹲下,在那一丛如火如荼中动手翻找,并暗里留心,记下其他杂株的芸芸众生相。
捐酒也在他身边蹲下,无非说些这株不红,尚未成熟的幼株不能下肚等等言语,殷殷切切千叮万嘱,倒像个谆谆教诲的老父亲。
经他这番指点,姜落微算是看出来了,这么一大丛相思草,委实乏善可陈,堪用者不过三株。
他看完了也记好了,就随便指了一个。
捐酒瞧了几眼,从泥里挖出握在手中,笑道:“这一株好。”
姜落微起身向捐酒施礼,千恩万谢,尚未来得及直起身,便听闻捐酒状似不经意道:“谢是不必谢的,下回再不要命,我也不会救你。”
姜落微僵在原地。
却非是这话有甚伤人之处,姜落微向来心眼大看得开,无意他人喜恶得失,只是恍然忆起,少年同窗、日月冗长,一旦他做错了什么事,得先生疼爱的宋兰时不问是非,都会护短地帮衬劝解几句。
此刻宋兰时听若未闻,袖手旁观,一身月华粼粼,目送捐酒捧着那株矜贵的萝卜渐行渐远,方才回身扶起姜落微,乌眉水眼,眸色澄澈如昔。
姜落微那副身体最经得起折腾,断然没有折腰半晌便直不起来的道理,但难得宋兰时这般善解人意,他也便从善如流地借力起身。
他轻抚着攥在手心的袍袖,口中突兀地峰回路转,慨然向宋兰时问道:“你当年为何会流落遥川?”
这个问题他问了不下数十遍,如今毫无预警再一提起,宋兰时不动声色,亦不作答,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阴影晃了晃,反而牛头不对马嘴道:“姜公子说过,无论我去哪里,此生都将追随于我,不离不弃。”
姜落微眼一眨,脸不红气不乱。“自然。我只是偶然有感而发,你和我们小时候好像不太一样了。”
宋兰时不置可否,反问道:“是么?我却以为你从未变过。”
姜落微一愣,随即面露窘迫,讷讷笑道:“如何可能丝毫不变…至少,身量体魄都长了许多。”
便如此糊里糊涂地揭过,宋兰时看他那副反应不及,几分困惑、几分心虚的表情,面色微微一顿,但很快便恢复往昔,转而道:“这是你第二回走进采莲洞。”
姜落微尚且愣着,不假思索地眉头一皱:“今日以前,我从未来过。”
宋兰时闭上眼睛,嘴唇忽而有些不着痕迹的颤抖,“你第一回来采莲洞,魂魄将散,气若游丝,故而没有记忆。”
似乎仅仅是回想,都令宋兰时惶恐无端。
姜落微很快意会过来,说的怕不是年前他与行刺的蚕农相斗,心口被一剑捅穿的事。
他原就认为,遭了那穿胸一一剑,还能够起死回生,已经是奇迹天降;后来他听唐晏说起,才知道并非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宋兰时连夜御剑乘风,千里迢迢将他带回遥川,偷得一株相思草,才勉强将他救了回来。
相思草稀罕,万金不能求其一,捐酒原本无意相救,为此,宋兰时在师尊门前跪了整整七日。
想到此处,姜落微气息一滞,五指成拳。
数日前那穿胸一剑虽狠毒了些,到底他留了心眼,不曾伤及要害,甚至可说是为了借口走进采莲洞一探虚实,明明并非避无可避,姜落微却故意挨的这么一剑。
他哪里知道,自从心脉重挫以后,他的体魄早已全然不及往昔,一口瘀血滞在心中,长久不治,气血闭塞难通,便可能让他一命呜呼;更无从知道,这相思草原来名贵至此,只是不知今日捐酒读通了什么心法,如此慷慨大度,竟不吝惜再赏一株。
想到此处,姜落微视线沉落,下意识地去看宋兰时的膝盖,倒不曾见他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应当未曾留下什么病根。
宋兰时不察他异样,还在温言软语地劝哄他:“前后拿了两株相思草,师尊不免痛惜,如果口出恶言,话不动听,也是情有可原。姜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姜落微一时情难自禁,脱口而出:“你可曾想过…哪怕一瞬间也好。”
不知是否因为胸口瘀血还未褪尽,此刻复隐隐作痛起来,姜落微强忍着喉间一股不言自明的涩意,尽量平心静气地问道:“辞别见不得光的遥川,离开这杀伐是非之地,以天穹为顶、幽篁为庐,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宋兰时蓦然住了口,垂眸看着姜落微满目真诚,不存一分试探的眼神,沉默半晌,突然自觉有些好笑。
宋兰时也确实笑了起来,开眉展颜、薄唇弯弯,明明是再温柔干净不过的笑意,却笑得姜落微心底一颤,惊心动魄。
“姜公子,你误会了。”
宋兰时语气清冷,并不似那九寒天,只是无波无澜,听不出什么情绪,似乎如此喜怒无痕,早已是他再习惯不过之事。
姜落微张一张唇,有话呼之欲出,却终究只是流连唇畔,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我入遥川,从来并非往事不堪回首。”宋兰时低声道,语意轻柔有如划过掌心的翩翩羽毛,却如敲在姜落微心门口的声声警钟,隐含几分举重若轻的彻骨冷意:“我一点也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