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算一挂。”
后来,二人还是决定先下遥川,找师尊治一治姜落微胸口的瘀血。
虽说遥川水终年不结厚冰,但下雪以后天寒地冻,不免行路艰难,漠漠苍天暝晦时,也才来到藤州附近,到下游恐怕已经要明日了。
既来之则安之,遥川水上本来便有集市,尤其接近闹区以后,长夜未阑,两岸居民纷纷在下水摆舟做生意,吃食娱乐笔墨纸砚什么都卖,别有意趣。
姜落微爱玩得很,便招手唤来一个摆渡的老头,从船舷一跃而下,跳上了摆渡船,整个小木筏子随着他的落地狠狠晃了两晃。
老头显然见多了这样活蹦乱跳的少年,见怪不怪,刚夸出一句“公子好身手”,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却是宋兰时振袖而下,从容不迫地也踩上了摆渡船。
摆渡老头愣了愣。
姜落微回头看他:“你下来做什么?”
宋兰时从怀里掏出钱袋,交到姜落微手上。
他方才想起要买东西,却忘记随身带着钱了,只携着两袖清风,便高高兴兴地下了舟。
他倒不羞愧,嬉皮笑脸地提着钱袋掂了一掂,“谢了。”
宋兰时颔首,却不上去。姜落微看他那副表情,心中了然,顺水推舟道:“一起买晚饭么?”
宋兰时再点头,乖乖巧巧的像个听话的小朋友。
姜落微觉得好笑,也不理他,转身招呼着各家舟贩,一路买了蜜酒、买了冰藕碗、买了甜豆粥,尽是些甜口的品项。
正玩在兴头上,人影丛从中忽然瞥见一条张灯结彩、装扮得花里胡哨的小舟,左挂“论心不论人”,右挂“算命不算事”,一个顶戴破布头巾、书生样的漂亮少年,扯着嗓子在高声喊叫:“看相算命!趋吉避凶!一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来啊都来看看啊!”
听着这个声音,宋兰时眉间蹙起,姜落微却兴致勃勃,招呼摆渡老头靠近一些,到那算命小生跟前:“先生——”
算命先生瞅了二人一眼,搂着双肘,悠闲评价道:“客官好相貌。”
姜落微笑着携剑指一指挂幅:“先生不是论心不论人吗,倒说起我的相貌来了。”
“你要算命,你身后那位公子又不算。我说的是他,没论你的人。”算命先生龇起牙齿,笑得满面人畜无害,一点不带客气地伸手:“十两银子。”
姜落微挑眉:“一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算命先生理所当然道:“一两买不了,十两自然买得了。你到底算不算?”
站在姜落微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宋兰时眼见姜落微真要伸手去掏钱袋了,终于开口发话:“唐晏,你不是在安平么?”
算命先生唐斯容噙了笑,整襟道:“唐晏在安平,算命先生在遥川。你才是,到此地做什么来的?”
宋兰时动一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冷冷吐出两个字:“秘密。”
姜落微才不管他们拌什么嘴,啪搭按了一锭银子在桌面:“唐先生,我说个日子,你替我算上一算。”
唐斯容收了钱,慨然道:“请说。”
“辛卯年五月十二子时。”
唐斯容随手一变幻,从袖里抄出一堆笔墨纸砚、白漆水牌,写好四柱。嘴里念道:“子午卯酉分别代表北东南西,八字五行缺土,你将一生游走四方,漂泊不定。年上卯木是个财字,但卯酉对冲,你身上钱多吧?再不多久就会花光,穷困潦倒。”
姜落微笑道:“我穷困潦倒,也有韬韬给我顶着。”
宋兰时眉头一跳。
唐斯容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是读书人的命格,你仗剑天涯,四处游历,正经书没读过多少,大概要换另一种算法。”
又算了一阵:“嗯,嗯。大贵之格,是极旺之命,你以后会很成器,走遍天下难求败。并且八字里有四柱桃花,桃花运最好,遍野种情根,处处有情人。”
唐斯容一面算,一面眼瞅着宋兰时低头把着剑穗,一副心不在焉,捻来捻去地把玩,不由好笑。
姜落微不知道宋兰时在身后是什么表情,连连点头,啧啧称是:“你说的对。不过,这并非我的八字,你误会了。”
“哦?”唐斯容笑着,将视线从宋兰时的脸上收回来,洋洋得意:“谁的八字都一样,皆是这个命格,大差不差**不离十。”
姜落微问:“男命女命,可相同否?”
唐斯容一顿:“不相同。这是个女人?”
“是。”姜落微答:“既然不同,你重新给我算一算女命如何。”
唐斯容眉头一皱,面色凝重地低头重新算了一遍。
这一回,算的时间比上一回要长。
“子午卯酉分别代表北东南西,八字五行缺土,一生身如萍梗、漂泊不定,这点不变。年上卯木是个财字,但上压旁冲,依旧没什么钱。”唐斯容边算边道:“不过也不用太难过,她四柱桃花,定是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大美人,无财之命可改,未来转机正出在桃花缘。”
算到这里,唐斯容突然噤声。
姜落微问他:“怎么了。”
唐斯容摇头,扼腕地叹了口气:“你算的这是个死人还是活人?”
姜落微眼一眨,不动声色:“死了。”
唐斯容答:“这么说吧,此女三十岁以后转财运,但我方才掐指一算,恐怕天不改命。这个情况,若非是她自己死了,便是她的桃花缘死了。”
姜落微低头沉思,兀自想了半晌,才抬眸笑开,豁然开朗道:“言之有理。先生果然高明之至!”
唐斯容好奇问道:“好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过所算何人?”
却见姜落微敛了眉、收了笑,袖里的五指蜷着,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宋兰时看他一眼,开口向唐斯容道:“论心不论人。”
唐斯容挑眉,打鼻子里哼出一声,眯起眼睛,冲宋兰时笑得既狡黠、又意味深长。且取了折扇在手中,“不论就不论咯。”
言罢,意兴阑珊地撩一撩风。宋兰时却眉头一皱,忽然近前半步,定睛在唐斯容脸上梭巡半晌,脸色凝重。
被他这么一逼近,唐斯容气息一滞,略微向后仰身,拉开一小段距离:“你做什么?”
宋兰时尚未来得及答上什么话,唐斯容只觉左手背上被人轻轻一碰,回头,才发现有人无声无息上了自己船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轻盈如风。
那人腰悬一串金铃、烈焰红袍,一对刀眉水目中如雪凌秋,很有几分傲气。不过,站在一堆七零八落的纸灯纸伞、烛火零件里,那一身红红火火倒也不显得太突兀。
却是熟人。
唐斯容皱眉评价道:“我道是哪个,喜庆如斯,果然还是岳大侠。红得都熟了。你今日又要嫁给谁?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喊我一声。”
宋兰时垂眉敛袖,抱剑施礼,那厢岳丹燐也揖礼还过,生疏地喊了声“宋公子”,方才转向唐斯容道:“你说酉时初在浮曲阁楼下,我在藤州等了半日,没有等到,便一路寻来。”
唐斯容把脑门一拍:“忘了、忘了!”
半晌又疑道:“有这回事?”
岳丹燐往桌面轻巧一拂袖,那横七竖八躺着一堆物件的供桌便清理整洁,眨眼之际,焕然一新。
他兜一兜唐斯容一时有些吃重的乾坤袖,指腹摩挲细致纹金的袖口,扬眉,朗声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忘了要和我听折子戏去,却惦记着给旁人算命。”
唐斯容正不明所以着,口中直叫哎哎且慢我还算不完呢,岳丹燐已经抱剑,和宋兰时道起别来:“这厢失礼,宋公子,告辞。”
宋兰时微微颔首,目送岳丹燐一手携剑,一手半拖半拽地拉着唐斯容,风动铃响,足下一蹬,便轻手轻脚踩到岸上。
唐斯容的体格是很清瘦,轻飘飘的像一片纸,随便一挎都能稳稳搂住。他在岳丹燐手里一阵拳打脚踢手舞足蹈,始终未能挣脱半分,只消嘻嘻哈哈地反搂了岳丹燐的脖颈,便任人摆布了。
姜落微始终低头沉思着,不发一语,与岳丹燐没有见礼也不曾告别,唯二人草草擦肩而过时,袍裾纷飞,带起半靴尘土与一阵呜咽的风声。
似是意欲回眸一望,姜落微转到半途的视线生硬地停住,恰好盯在宋兰时脸上,端详片刻。
宋兰时与他对峙,须臾才道:“怎么了?”
摆渡老头见二人办好了事、买好了吃食,便自发撑起篙来,船底一震,远出唐斯容那不伦不类的卜卦小舟一段距离。
浪声一响,姜落微恍然回神,抬手轻轻按在胸口,缓慢吁出一口长气。
“嗯。没怎么。”姜落微摇头。“你方才在唐晏脸上看见什么了?如此急进。”
宋兰时道:“没什么。秘密。”
姜落微强忍了翻白眼的冲动:“不要又拿这两个字搪塞我。究竟看见什么了?”
“印堂发黑。”
姜落微一脸惊奇:“你还会看相?”
“不会。”宋兰时摇头:“许是我看错了。”
况且,那印堂当中的颜色,瞬息一变,即便真有不利,也是吉凶相伴的预兆。不告诉唐斯容,八成也没有大碍。
但他话音落下,眉间仍然蹙着,一派郁郁不解之色,作沉思状。
姜落微展眉一笑,背负双手弯腰下来,挑眼看着他纠结凝重的表情:“既无大碍,何事愁思郁结?”
宋兰时抬眸问道:“我与那岳公子,可有什么过节?”
岳丹燐是桃源人氏,不过并不经常在本地活动,向来神出鬼没,只听说他与各地各家的少修、门生等十五六岁的少年,时不时要打交道。
岳丹燐欢喜四处交友,英雄不问出处,但一方名士如宋兰时,反而甚少结交。
虽说为着唐斯容的关系,宋兰时和岳丹燐亦有数面之缘,勉强算个脸熟,然二人不过点头之交,诚然称不上多么要好。
他便也实在想不起来,彼此之间能有什么不解之缘,不知为何这岳丹燐看着他,总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敌意隐隐若现。
姜落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也不一定是有过节呢?兴许是他喜欢你了,见你靠唐晏那么近,心里吃醋,所以不高兴。”
听他天花乱坠说了这么一通,却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宋兰时也不拂他的面子,垂眸淡淡回了一句“是么”。
“是啊。别的我不好评价,唐晏看人还是很凖的,如果他与你看对眼了,你往后必然飞黄腾达。”姜落微滴溜着眼神,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眶里,眼珠子乱转,“不过,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忧喜聚门之道,向来难以参透。”
宋兰时默不吭声。
“从前听说书人讲故事,一个老光棍去算命,算到三日后媳妇进门,大喜过望,结果当夜便被县丞的马车撞死了,让人配了阴婚。”姜落微歎然,“所以这算与不算,终究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听过便罢了。要不唐晏那对火眼金睛,真想让他给你看看。”
宋兰时仰头望天,一朵雪花飘飘忽忽,落在他自领襟中露出的一段柔韧后颈。想是相当冰凉,他却仿若未觉,满目摇曳辰星,熠熠生辉。
良久,宋兰时才淡道:“天命既定,非人可改,未来如何,我没有兴趣知道。”
语中隐约透出几分冷意,姜落微愣着,正在心里盘算如何接话,宋兰时已经回身,重新面对着他:“你说,方才所报八字属于一名女子。为何不问自己的命数?”
姜落微眨眼,心底一搐。
他最怕宋兰时问及那名女子是谁,宋兰时想必也知道,所以仅管好奇,却半点不多问。
“我…也没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姜落微慨然回答,随即移开视线,蹬一蹬靴子,低头勾起唇角:“自与你重逢那一刻起,福兮祸兮,都不重要。”
毕竟,他来时就只有一个目的。
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将宋兰时带回武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