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总听人说,武陵是人间向往,桃源是人间想望。
姜落微不记事,只隐约晓得自己虽然生在武陵,但父母生完孩子便不知去向,留有一个姐姐与他相依为命。
姐姐带着他,渡遥川、到桃源,是因为桃源风水养人,容易生活,她一介孑然女子漂萍之身,也不至于艰困难过。
姐姐是个天生慧根,仙风道骨,凡学过必上手,不甘庸碌一生,日日挂在嘴边的话,便是想去武陵学艺。
武陵依山傍水,风水节气自成一格,人杰器灵,是天生天养的好地方,出过不少出名的才子佳人,若聊到有名的仙师,几乎也都长在此地。姐姐把他养到十五岁,能够自力更生的时候,正逢玄门多事之秋,她留下三尺剑便飘然而去,只说她上武陵拜师去了,多年来也未曾留下几分音讯。
至于这多事之秋,多的究竟是什么事,他后来才知道,正是至今猖獗的“百忧解”之乱。
风和日丽的桃源虽不及武陵出名,却并非没有先生可拜,当时仍是少年的姜落微便摸着剑上镂刻的文字,怀抱一身不忿与念想拜入师门。
他与宋兰时,正在桃源的冻春山中相遇。
后来,姜落微黯然被逐出山门,独倚长剑远渡遥川,怀抱毕生之志拜入武陵,原以为当年一别,缘分已尽,宋兰时能在桃源安度此生;诚然,姜落微是不曾想过,多年以后,遥川会成为天下乱源,师兄竟一纸命他潜伏在已经成为遥川的掌门宋兰时身边。
姜落微也曾苦笑道,大约是当年不曾好好告别,所以山水有相逢。
至于原因,还是因为百忧解。
百忧解之毒,原产自于北境天蚕蛊。天蚕天蚕,顾名思义,便是几条白白胖胖的虫子,镇日吃饱喝足便喜欢吐着丝玩儿,本来也无伤大雅,甚至因为丝质上乘,扯不松剪不断,上至混天绫下至玉琵琶,被用于制作各路仙家的宝器,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广传为佳话。
然而,天蚕本是妖物,原生在风水恶劣的北境鸦人谷,那一地带四时干旱,最招毕方旱魃之类,凡人一入必将经历五内俱焚、滚油煎沸之感。天蚕原寄生于妖兽,依靠吸取精血为生,本来也和当地凶怪讲究个平衡,自被云游道士从土生土长的家乡带出、传出美名以后,泛滥成了虫鱼鸟兽一大宗,经年累月,越发妖异。
首当其冲,便是和气宜居的桃源。
桃源民风淳朴,珍馐佳肴不少,奇食怪物更多,风俗便是什么都敢吃。冻春山有掌灶的童子看这天蚕生得玉雪可爱,拿它煎炒烹炸一通乱煮,囫囵下肚,平时练不好的剑法、修不精的诀窍,服食以后突然一点就通,还有开怀忘忧之效。
童子以为天蚕补脑,大喜过望,处处与人分享,给这样好食材取了个符实的名字,正是大名鼎鼎的“百忧解”。
却哪里知道,这是天蚕在体内吸取精血,吐出来的蚕丝取人经脉而代之,刺激灵识迸发自卫,令人生出补偿天资的错觉。
短时间内还瞧不出问题,长期以后,人便开始萎靡不振、日渐消瘦,逐渐瘦成只剩一张皮囊的人干,直到七窍皆空!
各界深受其害,以武陵一派为首,纷纷开始满山遍野地扑杀天蚕。
然而,天蚕生命有周期,至多一月便会死亡,吐出的丝在体内慢慢消蚀以后,原来连接的经脉门户大开,宿主依旧难逃一死。
故而,人一旦服用天蚕蛊,便终生无法戒除。
因此,竟有不肖之徒发绝可乘之机,偷偷豢养着这个东西,以此图利。武陵嫉恶如仇,凡见蚕农,人人得而诛之。
而长居遥川一带的宋兰时,坐镇关卡,掌握要道,无怪乎被武陵怀疑私下倒卖百忧解。作为宋兰时旧识的姜落微,便被遣去接近宋兰时,拜入遥川,潜伏在宋兰时一侧。
他见过很多次宋兰时得了蚕蛊,后来蚕蛊又不知去向。姜落微如实向武陵传书说明,请示动手,结果仙尊那厢传来音信,却只短短八字——
未知全貌,按兵不动。
未知全貌,一指不知蚕蛊从何处得来,二指不知蚕蛊往何方流去,三指不知宋兰时以上那位师尊是不是主使,只杀其中一个,会否留有遗患。
姜落微纵有神通,也仅一不知有些眉目,其余疑问,实在无迹可循。
按兵不动许久,算算时日,他潜伏在遥川至今,也已将满两轮春夏秋冬。整整六百多个暗怀鬼胎的日夜,蹉跎虚度。
姜落微在梦中动一动手指,指尖麻木,其实无甚知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等到血液慢慢回流,他才捏住握在掌心的一颗硬物。他定睛一瞧,发现那是糖梅,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坐起身环视一圈,船舱中像是一早洒扫焚香过,昨夜那血流满地、尸横遍野的惨况早不复见,鼻腔中满盈着细雨收敛时潮湿清冽的气味。
他再皱起鼻子,细细一闻,正是凉风卷溟渤,还有灯心草与安息香混合后的温馨气息。
一泓秋水,萧飒商音。姜落微转眸,看见宋兰时一身天青色衣袍,轻烟袅袅间,正自挑剔勾抹。
琴音铮铮,时如天色瞬息万变,时如情人喁喁私语。
待他曲毕,姜落微才轻咳一声。
宋兰时应了一声,敛袖撩袍,眼看便要起身过来。姜落微一看他那副架势,显然又想来探他的灵脉,赶紧一骨碌翻下了床,摆手连称无事,让宋兰时哪里起来的坐回哪里去。
或许是自幼生长环境恶劣,狗嘴里偷骨头的事干多了,姜落微养成了野花杂草那般怎么养都能活的奇异体质,百毒不侵,病气从未入体,伤口结痂痊愈的速度奇快。
这回伤是重了些,他才跳下床,便觉胸口一闷,仿佛被重重踹了一脚,五脏六腑剧烈绞动。
宋兰时蹙眉:“不要妄动。不过,你胸中有瘀血,吐出来也好。”
他吐了半天,却除了一肚子怨气什么也吐不出来,反而弄巧成拙,扯到了胸口筋肉,疼得直吸凉气。
姜落微腿脚好了便坐不住,干脆起来上蹿下跳、左翻右滚、前仰后合一顿瞎折腾,黔驴技穷了以后,只得一手捂胸、仰天长啸:“无怨无仇的,武陵人下手这么重做甚!”
这话却不是单纯怨天尤人,是他真真切切发自内心想问。
为求机密,他潜伏在宋兰时身边一年有余,非必要时不通音信,因此,除去几位师兄师姐,晚入门的后生多半不认识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师兄师姐明里暗里皆会保他,一如昨夜,明明他气息尚存,只故作不知,便轻描淡写地一笔揭过。
哪能这般下手不知轻重,他当对方是自己人,处处收敛,人家一剑刺来,却差点要了小命。
除非,前后来找的刺客,根本不是同一拨人。
宋兰时嘴角噙着笑意,指尖轻挑,勾出一个高亢连绵的羽音:“无怨无仇?”
姜落微没接他的话,捧心兀自想着,伸手去够被宋兰时放在案上的剑,一面在手里抛着玩,一面随口问道:“有酒吗?口干了。”
宋兰时抬眸,满脸写着“伤中忌酒”,和他对着瞪了半晌,没瞪出什么道理,还是起身去取了酒来,看坛子像是上好的椒花雨,产自桃源。
姜落微满心欢喜,捧起来喝不满一口,哗啦一声吐了满地:“哇!苦死我了!”
脸不红心不跳,宋兰时毫无愧意,显然早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东西,淡道:“活血化瘀之用。”
宋兰时一向脾气好,也是姜落微自己不存防人之心。他是对人家这副羔羊似的好脾气习以为常了,不想今日也会着宋兰时的道。
姜落微愤愤抹了把嘴:“半道被人截杀,我们这一趟是拿不到百忧解了,是否先回去向师尊禀报?”
宋兰时惜字如金:“我再想想。”
姜落微讨了个没趣,转而道:“唐晏人呢?走了?”
宋兰时一顿:“你知道他来过?”
姜落微面不改色:“自然知道,总不至于我胸口瘀血是你发现的,又不是恶瘤能摸出来。懂窍门的,唯唐晏一人罢了。”
这话不错,宋兰时不再追究,垂手往香炉中添了一纸火符:“他看完你便去了安平。”
虽说俱在遥川一门,但对姜落微而言,唐斯容此人实在难以捉摸。
宋兰时与唐斯容同为掌门,一左一右地坐镇遥川,平时两岸居民祭祀请愿,请宋兰时除水祟、杀河妖,他一概来者不拒,所以在地方上早有盛名;唐斯容却镇日无所事事,早上做那悬壶济世的大夫,中午做这临摹山水的丹青,傍晚陪他师尊乐乐呵呵打麻将,夜里再上街算命卜卦招摇撞骗,活像个学而不精、胸无大志的平庸之辈。
所以,唐斯容此人确有几分难以捉摸。
宋兰时续道:“今日无事,你要见他,我们可以往安平去。”
“见他做甚。得找蚕农。”姜落微按着胸口,支剑俐落起身:“没拿到蚕蛊,如何向师尊交代?”
宋兰时蹙眉:“昨夜才遭武陵截杀,蚕农为避风头,近几日里恐难再上遥川。晚些时日再议。”
潜伏一年有余,姜落微深有体会,这百忧解生意虽说有利可图,竞争对手却多,且多半穷凶极恶,一出手代价皆是人命;他去年才叫蚕农一剑捅穿了心口,幸而大难不死,或有后福。
蚕农间尚且腥风血雨,以正义自诩的武陵人,更视养蛊卖蛊者如血仇,亦为宿敌。生意做得好些的,如宋兰时者,必然满天下仇家,险象环生。
姜落微略一眨眼,淡道:“你为何从不考虑自己养蛊?虫卵并不比成蚕更难得,你买来养着就是了,何必总是要现成的,平白受制于人。”
“如何养得。天蚕向来饮人精血维生,谁做宿主?”宋兰时垂眸,眼色淡淡:“况且我不卖蚕蛊,养也无用。”
这话姜落微听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便再问道:“你既然不卖,又买来做甚?”
总不能是他自己要用的。
宋兰时偏头向他,单手支额,似笑非笑:“姜公子今日话多了。”
姜落微答:“我每日都话多,是你闷葫芦不开窍,总不陪我说话。无聊。”
姜落微怀里抱着剑便出去了,说是到船舷上去吹吹风。
他才掀帘,便有鹅绒小雪扑到脸上,浇得满面冰凉。
他在船舱待了太久,室内焚香,不觉寒冷,此时出来方知天地动色,昨夜起风,今晨便下了雪。
姜落微抬手抹脸,发现掌心飞进什么柔软的物什,垂眸查看,原是岸边烟光霭霭,遥遥送来一段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