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岳丹燐那厢埋头查着锺舜的下落,焦头烂额,披星戴月,却愈查愈没有头绪。
正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梭巡,武陵再次传来消息,要他去锁一个蚕农,此人姓陶名景,在藤州蓬莱道一带活动。
岳丹燐只得先将锺舜一事搁置,一路马不停蹄赶往蓬莱道,好不容易赶达目的地,却再次扑了个空。
又是算命先生半道将人哄了去,陶景的行迹便自此石沉大海,凭空没了着落,仿佛人间蒸发。
虽说唐斯容长年漂泊四海、行踪不定,岳丹燐心里有数,他知道去哪儿守株待兔,不出半月,定能等到唐斯容现身。
不过他也确实不曾想到,人是给自己盼来了,却要在戏台上见到唐斯容。
只见唐斯容戏腔婉转、舞步娴熟,连饮三杯以后醉眼迷蒙;衔杯、卧鱼、醉步、舞扇,却一分也不曾错漏,片刻已是薄汗淋漓,妆面微染。
岳丹燐紧盯着台上,双唇抿得死紧,透出几分青白色,右手按在胸前,传出一段清音。
正自目不转睛,唐斯容提裙趋前半步,身段一软,引颈轻笑,手中所执的酒杯遽然燃成一朵熠熠金星,穿过人影攒动,不偏不倚朝岳丹燐面中打来。
岳丹燐猝然收手,用力掐灭了传音诀,转手劈剑,一道寒光斩下。“叮铃”一声,寒芒挑碎了那朵刺目盛光,刹那之间,暴雨飞星。
一堂男女老少顿时跑得跑、叫得叫,乱成一团,作鸟兽散,闹得阁里桌椅灯盏横飞,凌乱无序不堪。
岳丹燐本无意惊扰浮曲阁秩序,此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管不了那群无辜看客,横了剑直取台上。
唐斯容笑意更盛,捏了剑诀召剑在手,耳中只闻“叮”一声凄厉剑击,金星四溅,映得岳丹燐满面红光。
岳丹燐咬牙怒道:“原来,今日唱的是一出‘请君入瓮’。”
“岳大侠此言差矣。”唐斯容斩剑将人劈出一段距离,才在戏台上施施然站直了身,微微笑道:“我以为自己唱的是‘不请自来’。你来也罢了,怎么不记得把铃摘下,叫我顾着脸上一颦一笑不容出错,还得分神欢迎今夜不速之客大驾光临。”
岳丹燐任由腰间金铃在微风中轻晃,道:“我不打算攻其不备,本来就要等你唱完。是你自己动了手的。”
唐斯容毫不在意地颔首道:“确实是我动手在先。既你这一回连问都不想问了,只为擒人而到,我自无不先发制人的道理。”
岳丹燐冷声:“自己把人交出来,我可以不动你。”
“狂妄。不过我喜欢。”唐斯容笑了一声,两臂迎风张开,振袖而起,“你试试吧。”
岳丹燐劈了一阵剑风,寒气顿开,他便乘着这阵凛冽风声呼啸而去。
唐斯容举剑相迎,又伸手摘灯,横竖几笔画上一道冥火符,顷刻之间,灯笼便在他掌心里轰轰烈烈燃成一团火球!
“碰”地一声,唐斯容将灯笼扔在岳丹燐脚下,炸成连片火树银花,冥火环绕;岳丹燐劈剑在青白交映中斩出一条火路,逆鳞一刺,要崩唐斯容左臂。
却见唐斯容飞身撤出数丈,合起冥火阵,待岳丹燐再度破开阵门时,眨眼之间,地面已经被画好一朵金星,华光一闪,人影便追随着那道尾光迅即消逝。
岳丹燐目光一凝,还待要追,一声凄厉长啸划破天际,刮起半壁风霜。
一只碧眼苍鹰挟风裹雨,?身而下,势如猎兔,刈勾利爪直取破空而去的金星,两相对撞,火星四溅。
唐斯容现了人身落回地面,按着染血的大臂,却也不慌不忙,从容旋身站定。
凝眸定睛,便见苍鹰一只瞳孔黯了黯,眼皮上剜下一道刀痕,竟是瞎了,幻出一个手执拂尘的黑袍道士来,那瞎了一只眼的苍鹰盘旋一阵,便徐徐落在道士肩上。
唐斯容自然不认得这个人,独眼苍鹰傍身的道士却只有一个,俗家姓常名卿,字客洲,是武陵中的红人。
他垂了眼,正意兴阑珊地扫眼打量,一段轻薄光洁的柔软芙绫忽而自左侧直直飞来,直取唐斯容手腕!
唐斯容扭身一避,周身立时有莲伞一朵接着一朵盛开,打出芙绫的女子在三个方位分别召得莲花,拈指掐了复影诀,迅即移形换位,将拔腿要跑的唐斯容拽得重心一晃。
她柔荑婉转之间,尚来不及发力,一段青光打来,芙绫“哧啦”一声,骤然当中一断。
女子见势不好,急急收手,方才没叫脚下踩的莲伞都被抽了去,並回身转顾青光打来的方向,目光凌厉。
这名女子唐斯容也很面生,但能认得那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一支六十四瓣粉莲的沉江伞,以及手中明光濯濯、出水芙蓉的芙绫——
除了武陵的元蝉枝,天底下再寻不出一个作此打扮的女冠了。
宋兰时破窗而入,指下渐行渐疾,商音悲凉苍怨,幽幽然叫人涕下,再着调于连绵起伏的羽音,既惊且怒的一声弦响,直取元蝉枝后心。
元蝉枝迅即将三方莲伞尽数收回,并成一支六十四瓣芙蕖,优雅地张伞相迎,将那段青光打得灰飞烟灭、破碎无声。
岳丹燐一撩一拨间,斩去一段向他打来的琴音。他振起两袖,三步并作两步地要赶到唐斯容身边,受那琴音所慑,好不容易才收住脚步,眼看着宋兰时携琴落地。
宋兰时蹁跹落下,站到唐斯容身边,眉目凛然,几分寒意。
唐斯容来不及谢他,先拿手肘撞他一把:“你怎么打女人?”
这一肘击挨得莫名其妙,宋兰时站得纹丝不动,满面费解,只消拂开了唐斯容还沾在自己臂弯的手,忙里偷闲地皱眉睨了他一眼。
此时,那灯笼炸出的冥火阵“啪”一声终于烧干净了,焰光熄灭,只余满地干柴与飞灰随风起舞。
二人站在阵中,所受灰烟最重,不得不举袖掩面;另外三人分立三方,虽然影响较小,那苍鹰却是个爱干净的,最不喜飞沙走石一类,忍无可忍地尖啸一声,振翅夺门而出。
熟知其性,常客洲也不拦阻,只是微微弯起唇角:“见笑了。”
没有人笑,唐斯容倒是有几分想要嘲讽的意思,只是大臂上被苍鹰刨出的八个血窟窿还痛得要命,让他实在笑不出来,便只落下一个脏字。
“好大的阵仗。唐某区区一介修习奇门诡术的庸凡俗夫,上不得台面,竟有幸将芙蕖仙子与寒山道人都请了来。”唐斯容眉目张扬,不可一世地出言讥讽:“不胜荣幸,只是在下事先不知,未能倒履相迎,万望勿怪。”
元蝉枝收敛沉江伞,举手投足犹有余香,一对清冷眸子中水平波静,似乎分他一点余光都嫌沾了晦气,未作任何答语。
唐斯容环顾一周,任平生在手中悠悠转了半圈,扯一扯嘴角,终勾起言不由衷的一笑,施过平辈的半礼:“见过二位。”
常客洲手中拂尘无声一摆,杀气收敛,温吞回了半礼。虽他脸上不曾勾起半分笑意,却因面相亲人,看着倒像是未动真怒,开口轻轻巧巧地道:“在下并非独独为你一人而来。唐公子此言却把宋公子置于何地。”
宋兰时自然不会接话,戒备之势未减,指尖只消在弦上轻轻一动,便可杀伐之音间取人性命。
唐斯容本也不期望真能你来我往地聊上一天,便不接常客洲的茬,自顾自地接着说话,“不过唐某偶有耳闻,武陵四子个个都喜欢单枪匹马行动,否则不动则已,一动必然四角齐出。如今斗雪散人已经殒灭,虽四角不齐,但三足俱在,不知这第三子现下又在何处?”
常客洲面色微变。
语罢,唐斯容笑着横了一眼:“莫非正是寔灵仙师?我道此号出自冻春山,原是武陵所授。原来如此,果不其然。不过,寔灵跟了我这么许久,难道不知唐某平生最不喜欢武陵人么?”
话音未落,又一朵金星在唐斯容指尖猝然明光大盛,破空惊响,直击岳丹燐心门!
常客洲手中拂尘轻轻一摆,那原先不知着落的苍鹰冲得比谁都快,只闻一声凄厉尖啸,窗外冲进一道雪影苍白,苍鹰振翅抟风,“啪”一声直将金星拍成了满地碎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岳丹燐反手出剑,宋兰时目光一凝,指下“铮铮”两声磅礡弦响,元蝉枝莲伞大张,不过瞬息之间,双方再度交起手来。
宋兰时一路疾行,袍裾翻飞,金戈铁马,风云变色,一道又一道青波如惊涛骇浪,打的却都是元蝉枝与常客洲二人。
唐斯容暗道了声谢,待他将人逼出浮曲阁外,便一道金星直击门口,“碰”的一声巨响震上阁门,严丝合缝。
岳丹燐眼疾手快地封了门禁,怕他有诈,噼里啪啦地一阵风声,一连拍上了三道金锁符文。
他原以为唐斯容要画符破阵,不想却见唐斯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抚弄大臂鲜血淋漓的伤口,根本无动于衷。
岳丹燐心中一愧,正欲趋近,唐斯容抬眸一笑,没事人似地束手站定,任平生在指间转了半圈,笔顶金光奄然熄灭。
“好了。如今局势你也看得明白,只要你守着门,再将窗户紧闭,任我如何妙笔生花,都翻不出这一隅天地。”唐斯容引灵力渡入大臂静脉,隐痛稍歇,便缓了声,语中却不免几分责怪:“何必兴师动众,让不相干的人都来淌这趟浑水,闹得这样难看。你好好说话,我也不是不愿意听岳大侠两句。”
岳丹燐无奈地闭一闭眼,再睁眼时,已是满目平静。
他不着痕迹地将一手抚过胸口,催动解语花咒纹,另一手藏在身后掐了千里传音诀,只是这次传音之人不止于本身,还包含一切浮曲阁中人。
“不用你听我的。我只需要知道,锺舜与陶景现下人在何处。”
“噢。”唐斯容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好笑地叉了双手在胸前,悠然反问道:“怪了。尔等武陵人,素以济苍生、渡天下为几任,恕我不知其中门道,不过以我拙见,笨拙之拙啊,不是灼热之灼,亦非卓绝之卓…难道不应该以灭蚕蛊为治道之第一要务?你为何千方百计地要捉这些人?”
岳丹燐答:“凡物不能克天蚕,须引九天玄雷或地冥圣火灭之,此非我能力所及,所以惯例要交由仙尊处置。我只负责带蚕农回山,若带不回去,冥顽不灵,则就地处决。”
唐斯容笑道:“你那什么仙尊…赵又桐,是这个名字吧?”
对于唐斯容直呼自家长辈名讳,岳丹燐蹙眉,纠正道:“吾师鸿仪仙尊,俗名赵滨。”
唐斯容满不在乎:“随便。我问你,蚕农抓回武陵,你师父都如何处置?”
岳丹燐答:“将蚕农与天蚕分置天南与地北,蚕农以九天玄雷殛之,天蚕以地冥圣火焚之,碎其筋骨,挑其孽根。”
“那便是杀了呗。”唐斯容连连点头:“该杀,确实该杀。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万死难辞其咎,随便怎么折腾,最好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这才大快人心。你做得对,再对不过了。所以谁杀不是杀?”
岳丹燐的下颌动了动,脸色微青,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你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