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宋兰时胸中一松,不知是松了一口气、或者叹了一口气。
随即,宋兰时道:“唐晏走得快,我让他了事后即刻启行,不日便可向师尊求回一株相思草,届时任你支用,我不会过问。”
姜落微应了一声“是”,下半句还来不及出口,宋兰时已经追紧叮嘱道:“然,相思草阴损,姜公子舍救他人便罢,切记万万不可熬药自用。”
犹记上回宋兰时尚且在捐酒门前跪求七日七夜,劳心费神,才取得这千珍万贵的一株,不知怎的,今日又似乎唾手可得,丝毫不必担忧捐酒吝于相赠了。
姜落微摇一摇头,且将此案揭过不提,又捉到一个破绽:“我都吃下两株相思草了,再如何阴毒损身,如今不也活蹦乱跳,安然无恙么?为何无妨舍救他人,却不可熬药自用?”
仿若被他穷追不舍的视线所缚,宋兰时目光微缩,随即垂首盯着桌面,哑巴吞剑似地无话可说。
千回百转,宋兰时持勺舀粥,定了定神,好容易才能平心静气憋出一句:“事不过三。三株相思草则收效甚微且遗害无穷。”
不知为何,唐斯容总爱评他性深阻有如城府,莫可究测,在姜落微眼中的宋兰时,其实再好看穿不过了,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姜落微不耐,把他的瓷勺按回碗中:“你看着我说话。”
他看倒是看了,然而,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宋兰时却似无言以对,好似已然忘记应该说些什么,目光如水。
在四周的觥筹交错当中,只余一片令人不由屏息的静谧。
半晌,宋兰时若无其事地推开了姜落微的手,略一颔首道:“言尽于此。”
言罢,晾开那碗喝下不足两口的海参小米粥,习惯性地轻掸并未沾染一丝尘埃的衣袖,便撩袍起身,去寻不知去向的唐斯容,交代求取相思草一事。
最终,他在客舍前院的鲤鱼池前找到了。
唐斯容正趴在池沿,以手入水,去捉在池中东躲西藏的焰尾锦鲤,仅管弄得满身淋漓,狼狈不堪,仍自乐不可支。
唐斯容身边还站着一位红袍束带、腰悬金铃的修士,身长玉立,半巾蒙面,一柄二十四节赭漆金装竹伞,似乎是昨夜披星戴月冒雪赶来。
那人正无声无息地守候原处,背手旁观,不言不语。唯一一次惊动,是在唐斯容险些一头倒栽入水时,他一个箭步上前,拽着唐斯容的后襟把人提将起来。
这一双人并肩而立,一个赤日流霞,一个织金缕花,格外招人眼目,宋兰时一道雪山流泉的云外天青乍然亲近,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又不开口说话,只是兀立在二人身后,活生生站成了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一语不发。
唐斯容犹自视人如无物,岳丹燐却不好目中无人,只得转眸,率先欠身施礼,道:“宋公子。”
宋兰时还了礼,极难得地主动开启话题:“岳公子缘何访来,可是有事指教在下?”
这毕竟是秦韵仪管的地儿,岳丹燐这么明目张胆地长驱直入,若非急事,显然不合常理。
虽然宋兰时未曾明言,但岳丹燐是灵窍正通,迅即领略他言下之意,便不置可否地道:“原不欲冒昧叨扰,然公事在身,不敢推辞,便一路赶来。其余诸位仙师各有要务,两三日后便到。”
宋兰时却不解他所指何事,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若有在下可略尽绵力之处,敬请岳公子不吝示下。”
岳丹燐客客气气地回了声岂敢,又看出宋兰时想让唐斯容借一步说话,便从身后拽了拽人。
唐斯容回身,嬉皮笑脸,拎着两袖清水,便劈头盖脸地往岳丹燐身上一振。
任凭岳丹燐满脸水迹、狼狈抚面,唐斯容亦只自顾自地捧腹大笑,而后转身脚底抹油,便想开溜。
宋兰时伸出一臂,把人老鹰捉小鸡似地拎了回来,一面替岳丹燐施术清整,一面欠身道歉。
岳丹燐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又毫无来由地为了宋兰时这副家长作派,而感到略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他转眸,见姜落微仍在客堂当中流连,便睨了仍自前仰后合的唐斯容一眼,拂袖直奔而去。
宋兰时将笑得几乎一屁股坐死在地的唐斯容捞了起来,状甚无奈:“做甚。”
“真好玩儿,小宋,你小时候若这般逗趣,早让我骗得找不着北了,可惜是个百撩千搔也只会逆来顺受的臭闷葫芦,险险逃过我这一劫。”唐斯容拽着宋兰时的袍袖,笑道:“我观他那副心中有气无处发泄的憋屈样儿,便觉神清气爽,爽得肠子都一气通了,哎!”
“文明用词。”宋兰时蹙眉,随即道:“师兄,可否代我回采莲洞一趟,向师尊求取一株相思草来,我有急用。”
唐斯容止了笑,眉目倏忽凛然,未经同意便手忙脚乱地挽起宋兰时的袍袖,意图搭手诊脉。
他正色,即肃然道:“前不久不还生龙活虎的么,怎么毫无预兆地就…”
“无事。”宋兰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唐斯容的手,低声宽慰道:“初现病兆,以防万一罢了,不至于猝然暴毙,我心里有数。”
唐斯容抬眼看了看他,将信将疑。
虽然不得要领,他却也知道这病兆非同小可,于是火急火燎掐诀祭起任平生,在袖间信笔涂鸦一朵金星,扔下一句“我且速去我回”便扬长而去。
宋兰时抬眼,依依目送,但见熠熠金星脱钩摆尾,势如破竹,一气呵成,弹指便直达九霄云外。
唐斯容横冲直撞之下,险些不慎撞歪了一袭五彩花衣、刚刚司晨啼晓回返而归的昴日星官足下祥云,只得一面迭声道歉,一面头也不回、马不停蹄。
宋兰时扯了扯笑,自己也知这抹笑意多半不会太好看。
正翘首观云、兀自出神,直视那处早已看不见一点微末人影的天际,忽见一只蝴蝶翩翩地由远而近。
那蝴蝶两翅薄如蝉翼,通体雪白,沾露带雨,恰似昨夜宿广寒。
宋兰时脸色微变,于是当空略一抬手,令那只雪白色的蝴蝶翩翩敛翅,悄无声息地落在指尖。
蝴蝶抖了抖触须,不慎落下几粒轻飘飘的鳞粉,琼华生香,颤颤巍巍,别有一番春色。
宋兰时却无暇欣赏,几乎是蝴蝶入手的一瞬,便匆匆将之放平,打开它两翅。
蝴蝶迅即化为一张白纸,轻轻柔柔地躺在宋兰时掌心。
蝶笺中寥寥数语,笔迹潦草,字字墨痕相连,似是事出突然,传信人始料未及之下只得匆匆一笔写就。
岳丹燐赶去与姜落微会面,但见那人正心不在焉地,端着那碗已然清空的海参小米粥,双目直视窗外一尘不染的天穹。
窗外,霜染薄暾欲飞雪,寒树枝梢一点孤芳,晨风扬起十里微馨。姜落微方才想起,冬末时节已近,大地回暖,又快到初春了。
姜落微感知身后有人,蓦然回神,睁着一双恍惚双目,缓慢转身,便见岳丹燐那一身烈焰昭彰,独树一帜。
他不由无奈抚额,恨铁不成钢道:“师兄好歹换身不那么夺人眼目的衣裳,此处可是秦氏的地盘,你这么粉墨登场,她想装没看见都难。”
又顿一顿,转而疑道:“师兄缘何来的这般早?我原先估计,师兄师姐还待两三日后才能到。”
“正巧在附近办事,御剑也不过两个时程的路程,得师兄召唤,深知此事刻不容缓,便漏夜一路赶来。”岳丹燐答道:“师妹会自武陵请来火种,至于引火媒介,私以为遥川的相思草可当大用…只是听闻这株妖草矜贵得很,不知那帮人会否愿意慷慨相赠,以及你常师兄刚廉疾俗的性子…”
姜落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角。
不想,岳丹燐的意见倒与他如出一辙。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人皆知常客洲性刚絜而疎直,不容佞舌巧辩,恐怕是个首当其冲的棘手难关。
半晌,岳丹燐云淡风轻道:“其实,欲使常卿松口,也并非全无出路可觅。”
姜落微愣了不足须臾,心领神会,扯了笑道:“你要将安师兄搬出来,说欲救人于水火之中,必计于出奇之策,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事从权宜,不得已而为之?那可是常师兄的逆鳞,一个不好便要适得其反的。”
岳丹燐不置可否。
“其次,一旦祭起地冥圣火,你便需静心凝神,以免施术时不慎行差踏错,致使走火入魔秦氏必将倾其所有回防后院。紧要关头时,你是空不出闲手自我防卫的。”姜落微忖道:“届时,若安排我随行护持你,常师兄去救安师兄…”
姜落微摇一摇头,意图将始终模糊不清的视线晃明白一些,开口直指武陵在人手方面捉襟见肘之弊:“难不成令元师姐一妇当关?岂有此理。”
岳丹燐在姜落微对面落座,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师弟,你且看遥川那一帮人,有无可用之才?”
“我正要与你商量这事。”提及遥川,姜落微不免有些烦躁:“在相思草这事上,宋兰时并未为难,一口答应,但关于协助武陵围剿秦绾一事,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别说有心,他不会有这份心。”
唯恐岳丹燐一怒之下,便忘记当今大局之势,姜落微吐出胸中一股浊气,先字斟句酌地将唐斯容方才所言过滤一回,再将这番润饰之词,简略向岳丹燐解释一通。
言语间,姜落微频频抬眼打量岳丹燐隐隐抽搐的面色。
他一面说,一面心下发虚,愈说愈觉忐忑不安,尤其岳丹燐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开口,沉声打断:“你说这两年间,都是遥川这一帮人在扶持秦氏?就为了什么始作俑者?这群疯子…”
姜落微下意识地替人辩解一句:“…可以这么说,或许是想一举斩草除根,方才出此下策罢。”
岳丹燐胸脯起伏,紧抿双唇,气息都比平时重了不少,喉结在下颌阴影中隐约发颤,竟有大山行将倾崩之势。
姜落微见势不对,迅即转道:“秦氏之于遥川,并非区区蚕农那般简单。他们既要她的人,亦要她的蛊,利害相系,唇亡齿寒,在明知武陵意图一举歼灭秦氏势力,擒其渠魁、殄其党羽,使其永无翻身之地的情况下,要说服他们拔刀相助,恐怕难上加难。”
岳丹燐皱眉看着他。
姜落微有些目眩,仍强撑道:“除非退而求其次,令遥川众人作壁上观,使武陵免受两翼夹击之扰,这倒是可以尽力…一试…”
只觉头晕目眩的症状愈来愈严重,姜落微垂首支额,闭目轻吸一口气,喉间滚动。
岳丹燐眉间一皱,终于发觉不对,拉过姜落微的手搭指诊脉。
初时,那脉象混混沌沌,不得其解,岳丹燐又重按之下,推筋着骨,方才按得一点若隐若现、几乎伏而不显的微弱脉搏,甚为无力。
这种元气耗竭的细弱脉象,岳丹燐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与两年前,他们在鸦人谷中化骨针以后的脉象,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只是剧毒尚未侵体,浮于表面,姜落微的脸色看起来暂无大碍。
他眸光颤动,一把抢过姜落微手中已然净空的瓷碗,低声道:“师弟,这是吃出来的毛病,粥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