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愣了愣,随即一股寒气陡然自脚尖洇入,循着脊柱骨尾端一路扶摇直上,泛滥心口,不寒而栗。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引荐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知道我们从来不安好心,知道如若一迳放任,有朝一日她秦韵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风日子终将不再。”
唐斯容说得悠悠然,闲话家常一般:“然而,她别无选择,穷途末路,不得不出此下策。左右她替遥川引荐他人,被牺牲的不是自己,她伺机而发,总有办法。人本无义,自相戕害,意料之中罢了。”
姜落微指节发冷,只觉得周身寒气渗人,抬手按在额间,连灵台中都冰冷。
唐斯容对他那副表情视而不见,弹指扣了扣姜落微放在桌面的茶杯:“有天下正义之士义愤群起而攻之,有蚕农无数前仆后继渴望取其而代之,她掌中空有一堆蛊虫,无半分资实军备傍身,随时随地都会万劫不复,所以,她需要其他势力相护。”
水液微晃,自最中心一圈一圈地激起阵阵涟漪。
“只有我们能助她死灰复燃,护她前后周全,朝夕之间,也不会拉她下马垫背。”唐斯容指了指他,“换作你是秦氏,即便明知遥川包藏祸心,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求如日中天,但求绝处逢生。”
沉默半晌,姜落微将茶杯推了开去。
“不是,我不明白… ”姜落微抚额,指缝中露出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语,“你们助她一臂之力,护她苟延残喘至今,这是… 这是作何?遥川究竟是意欲助长蚕农,或者灭绝蚕农,以上种种莫不自相矛盾,我真百思不得其解不解,我真不明白。”
唐斯容笑而不语。
“若说助长,你们网罗蚕农,使受天蚕之蛊反噬,培植相思草等,想要活死人、肉白骨;若说灭绝,你又纵容秦氏重振旗鼓,与其衡扛不下,甚至宋兰时遭她算计,中蛊在身,你也他妈哑巴似地吠都不吠一声…”姜落微的语调逐渐拔高,直到怒火盈天:“不论意欲何为,你都本末倒置了罢?你究竟作何打算?”
唐斯容好整以暇,好似未曾听见他那一连串语无伦次、与渐趋高昂的怒火,旁若无人地道:“说及此事,秦氏如今境地,原是拜武陵所赐。若非当年姜知意以肉身殉祭九天玄雷,将秦氏最珍而重之的鸦人谷一通狂轰滥炸劈成了半座废墟,李画屏又引祭地冥圣火,将她手下蛊兵的半壁江山尽烧成了一堆黄土飞灰,以秦氏积累之深,她不至于元气大伤,至今仍然无法东山再起。”
“是啊… 是啊?”若非顾及此时天色尚早,大多数人仍徘徊于太虚之中,姜落微几乎忍无可忍地拍桌而起,怒目相视,沉声低喝:“然后呢,你们都做了什么?”
唐斯容慵懒支额,流目送笑,顾盼黠巧:“平心而论,遥川凭什么不助她?武陵将秦氏的积累毁于一旦,送给遥川一个顺水人情,我们焉有辞而不受之理。她背后还有靠山,若糊里糊涂地让她死了,天下蚕农一通龙争虎斗以后,照旧有人执持权柄而上,任其翻天覆地、呼风唤雨,遥川并无十全把握得以分庭抗礼,更无良机再找那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始作俑者。”
姜落微呆若木鸡。
唐斯容悄然一笑:“权衡利弊,遥川不仅该助,还应当鼎力相助,使其如藤萝攀乔木,不附则枯。”
“唐晏,你简直丧心病狂。”姜落微觉得自己脑际的青筋,几乎要自肌肤之下胀破开来,“所谓始作俑者,或许没有秦氏与之狼狈为奸,便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你们便为了一只折翼之鹰、断爪之虎,任由秦氏横行无忌两年之久,岂知期间她又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你们可曾算过?”
唐斯容揉一揉眉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也不过两年罢了,你急什么?”语罢,两眼略弯,唯其中笑意更冷几分:“难不成你想说,找这始作俑者是多此一举?”
姜落微头痛欲裂,目中通红,勉力咬紧了后槽牙,才未曾脱口送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骂。
“即便并非多此一举,你们能不知其孰先孰后,孰重孰轻么?”姜落微胸脯起伏,“若她经受鸦人谷一劫后已成强弩之末,再也无法为祸人间,其余蚕农各自不成气候,从今往后只能在阴沟里烂泥一般苟且偷生,那始作俑者是死是活,本属其次,岂能置之于千万黎人以前?”
“是么。”唐斯容淡然一笑,并不反驳,兀自揉了揉指间生寒的骨节,方才从容地撩袍起身。
他居高临下,直视姜落微通红的眼睛。
那种眼神,他在武陵人眼中见得多了。唐斯容垂眸相避,轻抚杏色袍袖的花蝶缘边,低声一阵凉笑:“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宋兰时也作如此想?”
唐斯容偏首他顾:“嗯?”
姜落微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宋兰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是大掌门,桩桩件件皆非我可越俎代庖,你以为呢?但你何必知道他如何作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唐斯容理一理袍袖,淡笑着道:“你只需明白一个事实,便是:遥川与秦氏如今的情势,如同天平之上两碗端平的水,任何一方但凡妄图先发制人,必先倾其碗内承重。所以,我们帮不了你。”
这是遥川经营多年的结果,能够与秦氏分庭抗礼,已经是他们不择手段之后的成就,遑论功过。
“遥川从非武陵掌中之物,休想以遥川为棋,我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不受武陵驱策。”唐斯容毫不避讳地直视姜落微的眼睛,循循善诱,谆谆劝导:“芝露不堕泥沼,浊水常浸污渠,天上的人儿少管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事,免得偷看一眼心肝脾胃都给你气炸了,我可赔不起哟。”
话音落下,唐斯容旋身,飘逸而去,一面东摇西摆、不成体统地走远,一面展臂伸着懒腰,直到木梯楼旁,方才换上一副甜腻笑脸,请那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青娥喊人备下早饭。
姜落微看他那副闲情逸趣,便知道他还要回来。
果不其然,唐斯容与青娥闲话几句,便若无其事地坐回他身边,将那杯凉得彻底的冷茶取在手中一饮而尽,被那透心之涩苦得连连呸嘴。
姜落微犹自居高临下,眉角抽搐,不言不语。
“对了啊,姜飏,我好像从未与你说过,”唐斯容咋了咋舌,抬起双目直冲那副铅云样的铁青脸色,笑得一派甜蜜流油:“若有一日,天下蚕农被赶尽杀绝,无一得以幸免,宋兰时也便死到临头了。”
姜落微不明所以,只觉浑身如坠冰窟,连骨髓中都渗出丝丝寒气。
“所以,有时我真希望这漫漫长征路再漫长些…你最好也作如此想。他这辈子对不起许多人,唯独对你问心无愧,所以,方才那些混帐话,你别在他面前放只字片语的屁,否则千刀万剐也不足偿其万一…”唐斯容勾了勾姜落微的下巴,语意甜腻:“别乱说话,要不我一定会杀了你,你听见了?嗯?听见我便走了。”
姜落微压根听不懂唐斯容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其中的玄机,只觉怒火中烧之下,极欲抓他回来暴打一顿。
但唐斯容挥挥衣袖,说走就走,转身便踢里踏啦地一溜烟儿抱头鼠窜,逮着端了笼屉的青娥,便兴致勃勃地上前,徒手去掏热气蒸腾的馒头。
他向来不受陈规拘束,天南地北,谈笑风生,全无前一刻那副隐含几分阴阳怪气的诡异作派。
卯时末,作息正常的宋兰时披衣下楼,彼时课堂中已聚齐不少遥川弟子,人满为患。
宋兰时衣冠楚楚,簪发戴冠,俨然一副齐整打扮,在楼上居高临下地一望,便看见浑身乌烟瘴气地独坐角落的姜落微。
宋兰时略作踌躇,妥帖合袖,依然缓步施施然而去。
姜落微心中仍自窝火,积郁不化,见人悄然近身,只不冷不热地微微颔首以示见礼,随即垂下视线,继续对付眼下那碗银耳桂花莲子粥。
宋兰时观他表情,心知有异,默默绕了个弯在他对面落座,并暗自摩挲掌心剑柄,一语不发。
姜落微抬眼瞅了瞅他,正好四目相对。
宋兰时下意识地,将目光急急垂落,被姜落微定定然一盯,又缓慢抬起头来。
宋兰时喉间滚动,一面拣了被晾在桌角无人问津的海参小米粥拖到眼下,一面试探道:“姜公子晨起不豫?”
姜落微轻吸一口凉气于胸,并不打算冲他发泄情绪,只道:“嗯。”
“何事不豫?”
“忘了。”
“如此,”宋兰时并不下口,专心致志地盯着姜落微的眼睛,“怎么能使姜公子开怀一些?”
“这不重要,姑且不论。”眉间松开,姜落微将手一扬便一笔带过,峰回路转道:“你能否借我一株相思草?”
宋兰时松开手中瓷勺,“叮”地在碗缘撞出一声清脆,眼不眨、心不跳,毫不犹豫地道:“能。”
姜落微倒是十足意外宋兰时连箇中缘由都丝毫不加过问,稀里糊涂地便这么一口答应,如此轻率,却与宋兰时平时的作风大相迳庭。
固然,这应该算是好事罢,姜落微仍不由心起疑窦,若无其事道:“相思草不是千金难求一株么?”
宋兰时垂下目光,不与他四目相交:“姜公子若需要,尽管开口,不必瞻前顾后,我自有办法。”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即便天上星辰你亦伸手可摘。”姜落微晃一晃勺中清香馥郁的桂花粥,语中不知不觉地,已然隐含几分冷嘲热讽,“不过,白拿你的总是说不过去,免得落人口实,好像我对你债台高筑,脱裤子都还不清了似的。”
宋兰时愣了愣,一时不能回过味来,
“我代武陵质于遥川,不能日日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毫无自知之明。”姜落微换了口气,重整脸上乱七八糟的表情:“你们与人生意往来,所谓等价交换,你需要什么,或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姜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当作还这一株相思草的价了。你且说来。”
宋兰时再愣了愣,眸中星光闪烁,时隐时现、时明时灭,心中明镜似的,瞬即猜到是何人从中作梗:“姜公子莫听旁人悠悠之言。唐晏向来口无遮拦,无论他如何胡言乱语,且当他耳旁吹风便是。”
“他没有胡言乱语,反倒是醍醐灌顶了。武陵与遥川本就针锋相对,而今因公而合,并非化敌为友,是我对于你的付出习以为常,忘了本分,我本来便不该欠你太多。”姜落微面冷心冷,唯喊对方名讳时略软了声:“且当我不敢领你的情,宋韬,你开个价或开个条件,让我心安理得些罢。”
宋兰时看着他,目中不解其意的苦涩和受伤若隐若现,然而一闪即逝而已,迅即归于无踪。
他双手交扣,指节相依,淡声回道:“如此,姜公子且答我一句。”
姜落微望着他。
宋兰时清了清嗓,续道:“昨夜原是姜公子寝于床榻,为何隔日醒转,却是我占了你的位置?”
姜落微诧异,“这、这便好了?这算哪门子报酬。”
“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你还真是无欲无求。”姜落微扯了扯嘴角,舀起半勺桂花粥,并不急于送入口中,斟酌半晌,方才轻描淡写道:“我起得早,见你眉间紧蹙,在桌面别别扭扭地趴着,便将你扔到床上去睡,也好受些。”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姜落微确信他梦中记忆全无,他无惧被揭穿,便反问道:“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