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心底那不知如何自处的莫名其妙与无所适从,以及一点点油然而生的羊入虎口之感,持续了约莫三盏茶的时间。
这张床确实并非供两人同榻而眠之用,他半个身子都叠在宋兰时身上,想必宋兰时应当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怪难受的才是。
然而,宋兰时不声不响,静如处子,不仅毫无怨言,却仿佛心满意足似地,略紧了紧搂在他腰间的手臂。
所以,反倒是凌驾于上的姜落微觉得心烦意乱,犹如胸中压着一块推不开的大石,又犹如孩童时期抛出一颗轻盈石子,在水面不知休止地愈弹愈远。
姜落微叹了口气,干脆忽略了两人不伦不类的睡姿,以掌心覆盖前胸,再度尝试与安幼儒传音。
不知为何,安幼儒说话始终断断续续的,无法对答如流,经常问一句或答一句便销声匿迹。
据此,对于他无法无时不刻保持清醒的事实,姜落微大约也能猜知一二。
安幼儒的话不多,轻描淡写,其中一句是透露秦韵仪查无所获,七日之内便要启行离开本地的消息,并指出天蚕破茧而出后,将为心腹之患,应在秦氏遁逃以前将蚕蛹剿戮殆尽。
另外一句,则格外意有所指,称“常自六亲不认,眩瞀昏愦,神志颠倒,若诸位眼见我狂悖发难,敬请格杀,不必留情。”
这话既出,除了姜落微本人,其余武陵诸仙莫不闻之大骇,七嘴八舌一阵穷追猛打。
安幼儒那厢却再度偃旗息鼓,无声无息。
姜落微便将安幼儒身受毒蛊之害,且已然病入膏肓,若不能及早自体内强行剖出蛊虫,恐怕回天乏术的消息,三言两语告知武陵诸仙。
其次,安幼儒并非随时随地都是神智清醒的,偶有所作所为不由自主的情况,姜落微也快速地向武陵诸仙解释了一遍。
听众人或怒火中烧、或黯然神伤、或欲言又止、或若有所思,姜落微正欲开口打断,腰上的手臂忽而一提,猝不及防地便将他腾空翻了个面。
他一声低喝卡在喉间,还来不及怒吼出声,便四平八稳地趴了下来,与闭目沉睡的宋兰时大眼瞪小眼。
他应激地拎了拎拳头,半晌,颓然放下。
姜落微自幼习武,常年睡得惺憁,但凡关乎自身安危,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起戒心。固然,睡得人事不知、只会发疯梦游的宋兰时对他无甚威胁,但他这日久而生的警惕性一时也改不过来。
所幸并未真的一拳挥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勉力以掌支榻撑起上身,换了个不用贴在宋兰时胸口将他心跳听得一清二楚的姿势,姜落微手脚并用,方才别别扭扭地重新躺下。
他又挑眼,看了看丝毫不为所动、睡得一派憨实香甜的宋兰时,不由默然在心中腹诽,但凡换了另一个男人将他这翻来覆去地一通捉弄,这条手臂早让卸下来当枕头垫着了。
也就宋兰时敢仗着自己于心不忍,才敢胡作非为,有恃无恐。
姜落微心安理得地趴下,心道严寒冬日之中,有人与他相拥而眠,总归是件再温暖不过的事情。
这可真算是一生无夫无妻无子无女的武陵诸仙,一生求而不得的体验。
胡思乱想片刻,他也不记得究竟是何时开始感到昏昏欲睡,渐渐地便闭上双目,遁入只有一片遥望无际的雪白的空洞梦乡。
直到朝霞映牖,晴曛照暖,窗外琼枝玉蕊化雪为珠,隔夜宵露莹莹霮?,最终那颤颤巍巍的枝头总算无法承重,落珠在地摔出一声溅音,姜落微便陡然醒了。
这一夜睡得既不安稳也不长久,他垂眼去看宋兰时,仍混混沌沌地,睡得一脸安详。
箍在腰间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姜落微无意流连,便轻手轻脚地越过宋兰时,自床沿纵步一溜而下,疾步匆匆推门而出,径直赶往木梯口去。
师兄果然尽忠职守地仗剑守在原处,与一同守夜的青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见他姗姗来迟,不仅未曾出言责怪其草率失约,反倒眼中一亮,亲自上前迎接。
“师弟。”
姜落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师兄。昨夜出了些意外,总而言之,若秦氏今日还不放人,你且上楼去睡罢,我在此守夜便是。”
“意外?”瞬即,师兄眉目凛然:“掌门一切安好否?”
“他好得很。哎,不值一提,莫要再问。”姜落微连连摆手,贴心地千叮咛万嘱咐:“那床空间确实小些,两个大男人各自侧睡,蜷身缩脚地才能勉强塞下。你去桌上对付一晚兴许还踏实安稳些。”
“我本来便做此打算…”师兄愣愣地应承,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道:“你当真胆敢与掌门同榻而眠?他…睡相好吗?”
“不太好。”姜落微回忆昨夜种种,感慨万千地将师兄肩膀一拍,语重心长道:“师兄且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便忽略了青娥那一副满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若说要毁去秦韵仪手中掌握的蚕蛹,其实倒也不难,鸿仪仙尊一道地冥圣火,便可将之灰飞烟灭。
然而,前些日子他才收到消息,据仙尊所说,南极之境生有一种可替中蛊之人根治蛊毒的长生草,仙尊极欲求取其种以兼济天下,故此,上月仙尊便已云游出山,至今仍然不知去向,即便武陵诸仙要请他老人家出面,一时也不知从何找起。
武陵山上倒是有火种十数,还需一位会祭火的仙师、一枚能引火的媒介。
由于各人天生命格已定,武陵诸仙多半从其天赋、择其所学,例如,常客洲自幼所习皆是风雷法门,元蝉枝本身为花木之属,姜落微与她大同小异,原也顺理成章地投身钻研祭木法门;直到姜知意殉道,姜落微才反其道而行,改学了与本身命格相害相冲的祭雷法门。
放眼望去,堪用之人竟只有一位命中火属、且曾寸步不离李画屏左右,埋头苦学祭火法门,已然将近七年之久的岳丹燐一人。
至于引火媒介,倒是手到擒来。第一个浮现在姜落微脑中的,便是采莲洞中产出的相思草。
若能向捐酒求得一株相思草在手,也可免得沦落当年李画屏被迫**相殉,以答天谴的下场。
然而,以武陵诸仙素来眼中容不得一粒沙滓的作风,能否对素来水火不容的遥川一派屈意相求,且先揭过不谈;即便可以,若武陵当真亲手使用相思草,如此倒行逆施之举,不仅方正风操一夕扫地,且从今往后不知要受多少人鞭笞唾骂,弄得抬不起头来。
姜落微心烦得很,正独自坐在客堂当中苦思冥想,唐斯容拎着一柄长剑,左摇右摆、步履蹒跚、打着呵欠,噼里啪啦地踢着鞋下了楼来。
他四下环顾一圈,见姜落微一脸苦大仇深地,捧着一杯抿了半天也不见丝毫消减的茶,便兴致勃勃地近身,撩袍在他身边坐下。
姜落微睨了他一眼,话也不说。唐斯容依旧兴致勃勃,抓着姜落微的手腕晃了两晃:“哟,小姜,起这么大早呢。”
姜落微目不斜视,一下把他的手杨开了:“没睡好。”
其实他平日里贪黑惯了,本也不至于闹得身心俱疲,但自愿彻夜无眠与提心吊胆地半睡半醒到底是两回事,后者更费精神,简直不如一迳睁眼到天明。
“怎会?此地风水不错,不闹鬼也不压床的,”唐斯容嬉皮笑脸地调侃他,“你不至于还有认床的毛病罢。”
“我没有认床的毛病,也拦不住你宋师兄有梦游的毛病啊。”
唐斯容眉间起澜,义正词严道:“首先,虽然宋兰时是遥川的大掌门,我次于他,但他是我师弟,你辈分给我捋清楚了。其次,你如何知道他有梦游的毛病?我带了他这许久,竟对此一无所知,奇也怪哉。你昨晚与宋兰时同房?那床空间甚小,你俩叠着睡的?”
姜落微扯了扯嘴角,扭头一掌抵住唐斯容锲而不舍愈凑愈近的脸,又转而掐了他的后颈,折往另一个方向,“你有病?我无处可歇泊,借他的地儿休息一下怎么了。难不成还睡你房里去。”
唐斯容一把拍开他掐在后颈的手:“你不怕被我一剑钉死在床上便仅管进来。你今晚还睡他那儿?”
“我守夜。”姜落微啪嗒一声将茶杯在桌面扣下了,“今夜换师兄去我哥房里休息。”
“嘶…真不检点。”唐斯容扔下一句不知所云的话,便自觉无趣地换了话题:“罢了,不提。你大清早的一个人想些什么?”
姜落微陷入沉思,半晌,如梦初醒,垂首看了看杯中残余的茶水,与自己晃动的倒影面面相觑,“你们与秦氏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唐斯容若有所思,偏首打量垂着眸子的姜落微,眉弓下压,灵鸟般精明的双睛中笑意一深,抵掌道:“简而言之…是我们一臂从她那处买蛊,一臂希冀有朝一日能对她下蛊、埋入土中种出一棵擎天好木的关系?”
姜落微冷笑,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嘴角。
唐斯容不以为意,续道:“她以为我们意图取其而代之,千防万防,总不亲善,算是非敌非友,交情浮泛,各怀鬼胎罢。缘何有此一问?”
姜落微一手执杯,以杯底在桌面反复轻敲着,敛眉道:“可有与她交争的打算?”
“交争?从何论起?师出无名,暂时没有。”唐斯容揉着发凉的指头,骨节作响,笑意已然冷将下去:“秦氏对遥川虽向来不安好心,但她确实交结广阔,若非有她从中攀援引见,未必能有如此之多的蚕农与我们相识,最终沦作培种之用。无缘无故起而发难,除了打草惊蛇,令天下蚕农望风而逃以外,并无任何好处,我们不干这种蠢事。”
他毫不文饰眼中的冷意,姜落微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却不明其中真意,于是偏首,严词驳道:“然而论其实际,你们总有一日必须翻脸算帐,不可能永远与她虚与委蛇着罢。”
“如此挑拨离间,你要做什么呀。”唐斯容笑了笑,直视姜落微略微上挑的眼睛,但见他瞳底一片波澜,精光毕现,面上不禁笑意更深:“姜飏,你有个缺点,便是平时做人太过真诚,但凡算计,一眼就看出来了,根本无所遁形。”
姜落微不以为然,但并未出言反驳。
“与小宋相比,你的表面功夫当真望尘莫及,左右他日日端着一副虚情假意,什么表情看起来都是居心叵测四个大字…”唐斯容摇了摇手指,“我的意思便是,你若学不会无时不刻真诚,一百句实话里挑一句谎言,像宋兰时那般无时不刻虚伪,一百句谎言里挑一句实话,倒也算是殊途同归,你都跟着他两年了,小宋一点没教过你么?”
顿一顿,不待姜落微插口,他又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道:“武陵想要伐秦,尽管去伐好了,遥川不会多事到跑去通风报信,绝不从中作梗拖武陵的后腿,你尽可放心。但这趟浑水,你还是别让我们淌了。好自为之罢。”
本欲耐下心来好说歹说,被他如此一口回绝,姜落微心头火起,略高了几分声量回道:“从前至今,凡由她引见与遥川的蚕农,不是死于非命便是至今不知去向,以秦氏素性,她岂能毫无所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们反目成仇的日子,本来便不会太远。谁愿意挑拨离间了?我是就事论事。”
“毫无所疑?她当然不是毫无所疑。”唐斯容冷笑一声:“不如说,对于遥川不怀好意之事,秦氏自始至终都是心知肚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