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秦韵仪回眸,视线自宋兰时的面容一路循迹而下,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她唇角习以为常地勾着的一抹笑意,忽而千奇百怪一阵辗转,随即再自然不过地展眉,笑逐颜开,活生生笑成了一个辟邪禳灾、迎福纳祥的年画娃娃:“真有雅兴。”
身后的扈从语重心长地咳嗽一声,敛眉垂首;秦韵仪的青娥抬手捂嘴,肃然起敬。
宋兰时与姜落微有一瞬的四目相对,他便着了火一般弹开,松手撤回。
姜落微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掐住了那只来不及落荒而逃的小指,极不识分寸地捏了又捏,并毫不避讳地回望秦韵仪,直视她轻薄无礼的视线。
直到秦韵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姜落微方才松手后退。
此处光线昏暗,姜落微的目光又不依不饶地盯着秦韵仪,便不见宋兰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有薄醉微醺一般泛滥一片粉红。
瑰丽清艳,眸底水烟粼粼,闪烁一瞬便洇灭下去,杳无形迹,但那副满面阴霾也随即烟消云散,辗转酝酿成一片平湖秋意。
秦韵仪的指尖轻轻滑过脉搏,银光四溢,便将手握匕首时沾染的血腥清理干净,焕然一新。
她也不抬眼,垂着视线向青娥吩咐道:“替宋公子备下夜宿之处,不许怠慢。”
那青娥低声称是,旋身将家菊海榴纹的委地裙摆甩了个旋,步履生香,踩着一对金缕鞋疾行而去。
夜里宿店,秦韵仪为宋兰时备了间头房,至于守在门外、负责随时应变的唐斯容无所事事了整整一日,正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却不想,唐斯容逃脱不及,仍被秦韵仪以保险起见的理由,与所有遥川弟子一同捉回软禁。
他一路呜呼哀哉,反抗无效,便宿在与宋兰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
至于姜落微和另一位扈从,原本双双理所当然地要住在一楼套间,走到木梯口中,却被那位青娥中道拦截。
她上下把姜落微打量几眼,略显尴尬地稟告道:“夫人交代,宋公子的贴身扈从要伺候起居,同宿即可,由此并无另外置备…现下所有稍房都住人了,请二位留在上层。若有任何吩咐,奴婢都在此处听任差遣。”
方才来时,为求万无一失,他们已经随入房中看过,头房中一切茶食热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但也只有一张单床。
那张单床的尺寸颇是尴尬,一人独宿犹算宽敞,二人并排便嫌逼仄,两个膀宽腿长的大男人挤挤挨挨躺在一处,别提有多别扭了。
何况,宋兰时虽无忌讳,唐斯容却自幼至今都有个无法与人同床的矜贵毛病,以往但凡有非不得已必须同榻而眠的情况,他躺不满半个时辰,必然坐立难安、连滚带爬地逃下床,干脆抱剑彻夜不睡,或拥着被褥枕头,躺地板将就了去。
姜落微与师兄面面相觑。
半晌,师兄气定神闲地抚了抚剑柄,道:“无妨。我与姑娘守夜,姜师弟且去休息罢,不用顾忌我。”
姜落微颔首道:“四更时起,我来与师兄替换守夜。”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上了楼。
他抬手敲了敲门,听室内应了声请进,方才推门而入。
但见宋兰时已然披衣就寝,单手支起上身,慵懒自适,睡眼惺忪,听见开门声响,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往门口一望。
认出姜落微的脸容时,宋兰时显然地愣了一愣,随即故作镇定地背过身去,从袖底摸出玉骨簪,将开散于背的长发一丝不苟挽将起来。
姜落微简直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震惊得瞠目结舌。
宋兰时摆弄好了,方才回身掀被坐起,直视唇角抽搐的姜落微,道:“何事?”
虽然姜落微早知,宋兰时这人多半是爱漂亮爱得几乎走火入魔了,但每回见到,他还是忍俊不禁、笑意难捺。
他憋了半天,憋得满脸扭曲,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方才打鼻子里哼笑出一声道:“没地方睡了,来蹭你的床。”
宋兰时眉间微蹙,将信将疑,视线越过他肩膀往后一望,并未发觉任何异样。
沉默半晌,宋兰时虽仍不明究理,还是掀被趿鞋,乖乖下了床来:“你睡罢。”
“我知道这床窄,你睡着。”姜落微关上门,抱剑站在门口,不为所动,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我多的是彻夜无眠的时候,少了一日不少,多了一日不多,站着便是,替你护院… 阿嚏!”
宋兰时闷不吭声地把人拉去,往早已被体温彻底浸没的被窝里一通胡塞,垫好软枕、掖实被角,方才为时未晚地补充道:“我不怕冷。”
被迫就寝的姜落微沉吟半晌,觉得此话倒是颇为在理,无论如何冰天雪地都能在遥川里游水的人儿,多半不会太怕冷,便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合衣而卧。
刚刚躺下,他又猛地单手侧身支起,向已经背过身去,挽起袖摆、静静剪烛斟茶的宋兰时唤道:“你睡哪儿?”
宋兰时足下微顿,停下手中拨弄烛火的银剪,转过在摇曳微光映照之下半明半晦的侧脸,垂了垂眼道:“今日不困。我看些书。”
姜落微颔首道:“四更时唤我起身。师兄在廊间值夜,届时我去替他。”
宋兰时瞬了瞬目,淡然地一口答应。
在宋兰时定定注视之下,姜落微不由自主地躺了回去,两眼一闭,恬然自得。
不消片刻,便觉眼皮之外的光亮骤然消减下去,应当是宋兰时扬手将室内所剩无几的阑珊灯火尽灭了去,只余一片适宜安眠的黑暗裹身,夜阑人静。
然而,方才那喷嚏却将瞌睡虫一下打得一干二净,姜落微困意全无,只得无声无息地暗暗睁眼。
睁眼片刻,姜落微终于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能够模模糊糊地看清景物轮廓。
但见宋兰时坐在桌沿,桌面却没有书,他安然枕着自己的小臂,已经闭目沉沉睡去。
月上青山,淋漓了他半身月华,发间甚至还支棱着那只玉骨青簪,并未取下。
宋兰时作息向来规律,非不得已绝不忍困不眠,姜落微虽看出他所言非真,却想不透他何必托言欺骗。
想不透便不想了,姜落微没有死缠烂打的习惯,转念去想宋兰时为何不拔玉簪,睡时都要这般矜持不懈,醒时更加容止庄严、持身端恪,如此活法,想必了无生趣。
盯着宋兰时那道微微蜷缩的模糊侧影看了不知多久,思来想去,困意便如雨滴入水,无声无息地浸没全身,姜落微终于感到倦乏,懒怠地翻了个身闭目睡去。
自渡华胥境以后,他已经许久不曾梦寐,眠息后便是一片死水,千呼万唤,无波无澜。
半睡半醒之际,忽觉胸口隐痛,一股无法忽视的焚烧沸燃之感自心肺正中泛滥至四肢百骸,生生将深眠当中的姜落微痛得灵台中悚然一清,陡而醒转。
耳畔喁喁哝哝,蚊吟般的轻声细语,时断时续时隐时现,仿若有人在水中遥遥朝他低声呼唤。
姜落微揉了揉犹困在睡梦中无法自拔的双眼,抬手描绘解语花咒,那幻杳不可捉摸的声音方才略见清晰。
却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如遭五雷轰顶,姜落微翻身坐起,抖擞精神,凝神听了片刻,确认那缕行将洇灭的游丝气息属于安幼儒。
他立时掐起千里传音诀,几乎急不可耐地应道:“小师兄?”
却有数声呼唤此起彼伏,正与他的声音错杂重叠。姜落微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安幼儒召唤之彼方不止他一人,恐怕但凡胸口刺下解语花咒的武陵仙长,他无一例外地都传了音去,隔岸相望。
面对激聒不止的一通穷言杂语,安幼儒一阵沉寂,直到他们各自安静下来,他才清了嗓子,定一定神。
安幼儒轻声如溪涧萦回:“二位师姐师兄何在?千呼万唤,总无回音。”
鸦雀无声。
半晌,姜落微掐着诀道:“师兄的伤可好些?”
又片刻,安幼儒无声无息,却仿佛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姜落微愣了愣,抬手描绘花咒,反复来回,却始终徒劳无功。
他猛地掀开被褥,一骨碌坐直起身,一迳调整指间摆弄的咒形,确认并无错漏之处。但除了几位武陵师兄师姐再度七嘴八舌的鼓噪起来以外,安幼儒便仿佛突然失了声音,毫无预兆,戛然而止。
正自茫然困惑,忽觉身前一道白影倏忽闪过,阴影倾斜,将他周身密不透风地笼罩。
姜落微抬眼,便见皎皎月光如流水,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的宋兰时逆光站在床前,恰好在一片淋漓月华之下,挡了一个人大的影子,除单薄衣袍随风起起伏伏,整个人竟兀自巍然不动。
倏然抬首看见这么一道人影,姜落微倒抽了口凉气。
他心道,这解语花咒传出去的声音应当无法逸散至外人耳中,怎的便把这人吵醒了。宋兰时却已然不问自答道:“听你频频翻身,我以为你睡不好。”
“……”姜落微咽了咽唾沫,困顿道:“睡不好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来给我掖被子?”
宋兰时闷道:“是。”
“……”姜落微几乎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发自肺腑道:“你以后成亲生子了,应当是个好爹。不是睡着了么?我吵醒你了?那桌面太硬了,大冬天里冷邦邦的想必不好睡,你躺床上来,我去让师兄入内休息。”
宋兰时被他扯着手腕,一膝却已然跨到床上,支在姜落微腿边,两眼眸光如水,震颤地浅起几圈涟漪,闷闷地含糊不清道:“如此,姜公子歇在何处?”
姜落微原先心里有事,只觉宋兰时半夜里飘忽不定地胡乱吓人颇不厚道,此时留神打量他那副表情,眼中水烟迷蒙,薄雾氤氲,看什么都一副视力恍惚的混沌模样,全无平日耳聪目明的气势。
他灵机一通,心领神会。
怕不是宋兰时梦中惊乍,常年紧绷如弦的意识,迫使他无知无觉地翻身而起,便欲戒慎防备。
但是其实,宋兰时意识依旧不明,并未清醒,听此处翻来覆去的动静不断,便不假思索地赶了来。
姜落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说不出来便干脆不说了。
他行止粗鲁,一把将只有半边重心的宋兰时扯了过来,宋兰时一阵踉跄,险些一头磕在姜落微的下颌骨上。
所幸,宋兰时虽在半梦半醒中,仍旧敏锐如故,便眼疾手快地一垂首,把姜落微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原先这一撞倒也无伤大雅,可宋兰时并未摘去发间玉骨簪,那簪子锐头锐角,姜落微被毫无防备地一下扎在腹上,又反其道插入宋兰时的束发当中。
两个人吃痛,同时低低闷哼了一声。
不知为何,宋兰时哼完了便叠在姜落微身上动也不动,仿佛这一撞竟让他在怀里撞睡着了。
直到姜落微自觉闷热难耐,直起背脊,支出两手,托起埋在怀里的脑袋。只见宋兰时由下而上,两目盈盈,直勾勾地盯着人,竟当真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迟钝地发着愣。
心中忽而蒸腾起几分意味不明的不自在,姜落微不由自主,蓦然别开视线。
他刚想将这个神智不清的人掀开,干脆一把扔到床上,然后尽快一走了之算了,宋兰时竟一骨碌直起身,坐在姜落微的腿上,转眼正对着镜子,毫无预兆地便开始动手摆弄头发。
姜落微简直无言以对。
此间蒙昧无光,那镜面再澄净透亮也照不出什么来,他整顿了半天,却除了愈发乱七八糟以外,根本毫无进展。
姜落微忍无可忍,抬手倏然抽出他发间的玉骨簪,压着脾气闷道:“从我身上下去,我替你梳好再走。”
话音落下,他看见宋兰时眸光微颤,确信对方听见了且听懂了,略感欣慰。
却见宋兰时不紧不慢地越过了他,移进床里,翻身便躺下了。
姜落微再度无言以对,心道也罢,挪到床沿便要下榻离开。
不曾想,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臂,冷如冬日流泉,猛地揽在他的腰间,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床上。
姜落微因为那不同寻常的低温,浑身打了个寒噤。
随即,宋兰时便连簪带掌地,握住了他的右手,缓慢贴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后颈上,闷闷道:“不梳了。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