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够交换视角,姜落微便得以感同身受,久别重逢的安幼儒认不出他来,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安幼儒眼中的姜落微,除去模模糊糊的一道轮廓恍惚的人影,便只是五彩缤纷的粉碎光斑,千点斓斒,万点红尘,密密麻麻地合拢又散开、散开又合拢,有时是数不胜数的淋漓白点,有时是鲜艳夺目的凝脂水滑,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又晃得人头晕目眩。
他的记忆也是杂乱无章、难以分辨,有时支离破碎得连不成段,有时清晰明确得无所遁形,有时是光怪陆离的浓墨重彩,有时是单调乏味的一片黑白。
两年多来,安幼儒一直在这般无法挣脱的混沌中度过,分不清来人的善心与恶意,分不清来人的试探或关怀——他只是苟延残喘地勉强活着,偶尔会得到一点解脱,随即因为蛊毒排山倒海的瘾毒侵蚀,被更加汹涌蛮横的恐慌与幻象彻底覆盖。
姜落微并未犹豫太久,迅即自乾坤袖中摸出一把玲珑匕首,正是姜知意临终时所遗留,小巧精致、雕花镂霜,刻纹经长年磨损,早已经面目全非。
自然,他得到这把匕首时,从未设想过这柄不曾沾染一点血腥的短刀初次开刃,便要伤害自己人,但也无暇顾及这许多了,当下燃眉之急,还待先解了安幼儒的蛊毒才是道理。
催发解语花咒的方法,除了反复描绘咒纹,究其根本,以花咒嗜血而生的本性,以大量的鲜血浇灌,也是殊途同归的。
故此,姜落微松开制伏着安幼儒两腕,转而托背将人稳稳扶起,眼一闭、心一横,手起刀落。
“噗嗤”一声,匕首便深深插入安幼儒单薄的左肩之中。
不知是否出于以往仍在武陵时的习惯,无论如何剧痛难忍,安幼儒总是闷不吭声地,只作两眼暴睁、青筋狂跳之态,冷汗当即淋漓地浇了下来,浑身所剩无几的肌肉瞬间紧绷,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眼前一瞬清明,仿若一道曙光撕裂黑夜的天穹,他目光震颤,直勾勾地盯着姜落微发红的眼睛,眼底一片碎裂的星光,张了张口,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血流如注,一沓接着一沓彻底浸湿了安幼儒的胸口,姜落微自然不能幸免于难,被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尤其是连起一片鸡皮疙瘩的右手,更是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刀刃。
姜落微沉了声道:“看我。”
他目光坚定,看在安幼儒眼中,却似随时都要落下眼泪。
安幼儒晃了晃神,突然毫无预警地再度挣扎起来,满眼骇悸,拳打脚踢如同不慎落入陷阱的孤单困兽。
姜落微死死地托住他的后背,插在肩中的刀刃角度偏转,痛得安幼儒眼前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抽干浑身的气力,除了嘶嘶地拼命倒抽凉气以外,再也无法负隅顽抗。
姜落微盯人盯得死紧,沉了声问他:“疼么?”
安幼儒痛得唇齿打颤,鼻息生寒,跪坐着蜷身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刺猬,满眶的生理泪水将落未落,不知如何作答。
姜落微略紧了紧支在他后背的五指,指节泛起连片的青白。“痛便是了,都说痛彻肺腑可使人铭记于心,你要记着,记着自己是谁,记着武陵远岫长山,江水凭陵而下,你就从那里来。”
“小师兄。”姜落微喊他。
安幼儒眼前闪烁,断断续续的画面历历在目,虽然依旧看不清楚,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忽近忽远,忽远忽近,不知为何令人打从心底里感到眷恋。
他既茫然无措,又戒慎恐惧,因为此地诸人对他从未有一丝半毫的善意,他意图弓身戒备,却被那一声唤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安幼儒胸中鼓噪越演越烈,呼之欲出,这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之中,除了淋漓鲜血缓慢倾注的声音,便只有胸中躁动不安的心跳,清晰得令人无所遁形。
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汹涌擂鼓,终至狂跳不绝、无以复加,安幼儒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因失血过多而迅速冷却的胸膛之下,此时已然炙热犹如滚滚岩浆,但凡伸手触碰,便要叫那处热流煎沸般的高温猝然烫伤。
但他依然颤抖着手去碰了,仿佛急切地想要触及什么,只要他努力向前伸臂,便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去。
“…小师弟。”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又道秦韵仪那处,宋兰时与人东拉西扯,实在无话可说了,便让扈从接过秦韵仪奉上的网笼。
他撩袍起身,道:“晚辈冒昧叨扰许久,时候不早,且先要一对蚕蛹回去,改日再来拜会夫人。”
秦韵仪自不留人,笑着让侍女送他出去,只见宋兰时施施然回身,顺道揽了那举手投足滞拙生涩的傀儡并肩同行,一步一步却比往时格外平流缓进。
由于有事待办,秦韵仪并未察觉异样,只招手唤了青娥近身,压低声音附耳交代几句。
宋兰时徐徐而行,目不斜视,那傀儡自亦步亦趋,仿佛要与他比赛谁能走得更慢一些。
须臾,那青娥手忙脚乱地冲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几乎前言不搭后语地向秦韵仪低声说了几句。
秦韵仪面色一变,转眸便指人拦下了尚未走远的宋兰时。
宋兰时问她原因,她也只是不知所谓地一笑,笑中阴恻:“失礼了,有些私事需要耽搁宋公子片刻,且请宋公子稍候,万勿见怪。”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往密室的方向疾行而去。
对此,宋兰时未置一词,驻足原地看云听风,唯眉间隐蹙,不知想着什么。
秦韵仪推门而入,穿过重重帘幕,直奔安幼儒蜗居之处而来。
她抬手掀帘,便见满地鲜血横流,安幼儒不声不响地背对众人侧躺在地,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秦韵仪立即指使左右青娥将人掀至正面,但见伤在左肩,血肉模糊,下手之重仿佛非致人于死地绝不罢休,偏偏所伤又是无关紧要之处,令人匪夷所思。
秦韵仪脸色铁青,语中暗流涌动,沉声问道:“到处都清点过了?少了什么东西?”
“未曾。”那青娥眼光闪烁,发髻中的江梅木犀紧张地颤了颤,随即道:“我见斗雪倒在此处,怕贼人逾墙而走,便立即下了锁,如今他插翅难飞,夫人可以安心将各处搜罗一遍。”
秦韵仪这才想起,方才她推门而入时紧赶慢赶地,恐怕乱了方寸,忘了带上锁头。
她蓦然回身,便见宋兰时带着扈从站在门口。
四目相对的一瞬,宋兰时立即俯身施礼,毕恭毕敬,无懈可击:“得知夫人有事交代,便一路跟来,且恕晚辈唐突。”
秦韵仪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寒声道:“此处并非闲杂人等可以擅闯之地,固然宋公子与我交情匪浅,也当事先问过才是。”
莫说秦韵仪猝不及防,其实宋兰时背后也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因为她回身的一瞬,他才刚将傀儡收入乾坤袖中,姜落微同时催破隐身诀而出,偷天换日,无迹可循。
宋兰时面色如常地垂首称歉。
仆从在室内掀天覆地地找了一圈,清点已毕,却见除了那位痛下其手的飞贼以外,没有任何物件不翼而飞。
秦韵仪面色不善,虽然表情勉强称得上平稳,然鬓角隐隐抽搐,仍从中透露几许无法压抑的怒火。
她垂了垂眸,见昏迷不醒的安幼儒肩上还插着一柄匕首,不知为何,那人并未将武器一并带走,便半蹲下身要去拔刀。
却有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喝:“且慢!”
秦韵仪住了手,回眸望向声音来处。
宋兰时眼睫微闪,目光低垂,丝毫不为所动;自始至终站在他身后阴影之中的姜落微脸色微滞,横挪了一步出面,拱手道:“晚辈唐突。夫人一刀拔去,恐怕短时之内失血太多,将致人于死地,还是先敷药止血为好。”
秦韵仪眯了眯眼,嫣然笑道:“你认识他?”
姜落微面不改色地一迳摆首,仅鼻翼两侧略微紧缩,呼吸间隐有不畅:“不认识。”
“料你也不认识,既然如此,我的人你担心什么。”秦韵仪面上笑意微冷,转眸望向宋兰时,虚情假意道:“我的地方出了这样的变故,考量宋公子安危,且多留诸位几日,以防不测。宋公子不会见怪罢。”
宋兰时摇头,并无异议。
姜落微下颌紧绷,看着秦韵仪确实找人来替安幼儒敷药治伤,并未急于下手拔刀,方才将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放了下来,松出胸中一口浊气。
冷眼旁观的宋兰时忽而开口:“来人今日兴师动众,怀匕刺斫,为的便是杀害一个无名小卒?未免无理。夫人可有头绪?”
不知宋兰时此问意欲何为,姜落微眸光震颤,心脏狂跳。却听秦韵仪意味不明,不咸不淡道:“自然另有所图。”
宋兰时走近几步,一径沉湎于思绪之中,眉间深沉紧锁,冷眼端详安幼儒苍白如雪的面容。
须臾,他居高临下地问道:“这是何人?”
秦韵仪仍在抚摩那把陈旧古朴的匕首,虽未拔出,却似兴致盎然。
对于宋兰时的提问,秦韵仪也只是漫不经心道:“武陵来的一位故人。”
宋兰时意味深长:“武陵…”
“我知道。宋公子是不是想说,武陵向来与我等势不两立,今有人潜在我身边,其居心叵测,不死何待,岂敢以为用臣?”秦韵仪笑了笑,低声道:“你换个方向去想,其实无论从何处来,原不必拘泥出处,另辟蹊径,必有其用。”
宋兰时略一垂首,将面上表情藏在阴影之中:“请夫人不吝赐教。”
秦韵仪回眸看他,眼波流转,却仅仅意味不明地一笑,并未以任何有具体意义的只字片语相赠:“但凡用对法子,我能让任何人做自己的不二之臣。他现在可比狗还听话。”
姜落微袖中五指紧蜷,骨骼作响,垂在地面的目光杀气涌流,若非竭力控制,几乎决堤四野,殃及池鱼。
正压抑间,姜落微却忽然感到周身寒冷,如坠冰窟。
他抬起眼,便见背着双手的宋兰时睫毛微顿,目光无声无息地在安幼儒身上游离,仿佛正打量着一具气绝多日的死尸,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善意,反倒有几分将勾未勾的冷笑,隐晦地洇没唇畔。
在姜落微面前,宋兰时向来守度自节,从未对武陵诸人有过半分不敬,如此**裸的、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恶意,即便对象并非自己,仍不由令姜落微毛骨悚然。
至于箇中缘由,姜落微自然心知肚明,但也无能为力。
他无法将自己对武陵的坚信不移强加在宋兰时身上,也无据可以证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必然不是面前安幼儒,而是另有其人。其中矛盾,欲语还休,他站在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其实不可谓不难受。
最终,姜落微只是伸手,以指节轻叩宋兰时冰冷的手心,自己也不知此举究竟是为了安抚或者什么。
宋兰时下意识地便紧握住这只来意不明的手,姜落微不及撤回,眨眼瞬间,二人双双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