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与秦韵仪相约是在五日之后。
不出宋兰时所料,依旧是安幼儒出面,自暗门中带着一个木板搭成的网笼回来。
也依旧是一袭单薄的流水云纹轻衫,安幼儒面容清减,眸光辗转之间看不出灵气,仿若笼罩着一层朦胧云雾,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双手接过网笼,秦韵仪摆摆手将人禀退,安幼儒不言不语地略微颔首,便欲飘飘然转身而去。
宋兰时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须臾展笑,温文尔雅道:“夫人,且恕晚辈冒昧。据闻,您有一处地方常作培殖天蚕之用,不知能否借晚辈开开眼界?”
秦韵仪手中一顿,抬眼,与宋兰时四目相对,眼波婉转,似笑非笑:“那地儿污泥浊水的,见不得人,怕是要玷染了宋公子。”
“哪里的话。夫人的地方只有使晚辈自惭形秽之处,若说玷染,也算晚辈叨扰了您的清净才是。”宋兰时那套敷衍颂扬的套语自是手到擒来,说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最末尾又谦和地补道:“当然,您若不方便通融,晚辈自无勉强之理。”
秦韵仪略一摆首,顶上云髻雾鬟微微晃动,明眸流盼之际,便弯起朱唇道:“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宋公子是想见识其他蚕蛹?”
宋兰时顺水推舟地称是。
秦韵仪不置可否地一笑,大约也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过问。毕竟二人因利而合,彼此间多多少少总有些通融之便,但凡无伤大雅,正如宋兰时意料之中地,秦韵仪向来不会刁难。
不过,秦韵仪也并非全无心眼,半推半就地便应承之余,亦领了一名机灵乖觉的娇艳青娥,提裙起身,一并同行。
由神色木然的安幼儒领路,引领一行数人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长廊。
姜落微低眉垂首,衔尾相随,尽量藏锋掩芒以避人眼目,从始至终皆一言不发。
所幸,秦韵仪似乎并不意外宋兰时偕扈从傍身,故只是笑语盈盈,引纨扇蔽面,未置一词。
待众人进入那间密室,安幼儒便一声不响地隐匿行迹而去,姜落微偷眼记下方位,便若无其事地在这偌大的空间内闲庭信步。
只待秦韵仪分神望向别处的一瞬,姜落微便低声口诵隐身诀,话音刚落,他已然彻底隐迹。
不消提醒,几乎同一时间,宋兰时便自乾坤袖中摸出唐斯容未卜先知、笔走龙蛇画好的一张傀儡符,指腹轻轻一抹,便召出一个与姜落微本尊毫无二致的傀儡,以假乱真。
傀儡并无意识,只消安分守己地跟在宋兰时身边,无论趋前引后,百依百顺。
须臾,秦韵仪蓦然回身,并未着眼于举手投足间略显迟钝的姜落微,只映着昏昧不明的灯烛微光,嫣然一笑:“如何,宋公子可尽兴了?这回总该相信我从未取伪劣之物糊弄你了罢。”
“岂敢。”宋兰时连不红气不喘,张嘴便是一口流利的粉饰浮语:“是晚辈坐井观天,妄想随夫人来见一见世面,蒙您不弃,今日一访,果真叹为观止。”
仅一炷香的功夫,姜落微便要原形毕露,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宋兰时恭维一句,便欠一欠身,长揖为礼,顺势伸手轻轻搂住傀儡的后腰,往密室出口稳步而去。
那傀儡仿若魂魄附体,被他以指尖不着痕迹地在腰间一点,便略显别扭、一言不发地迈开两腿,任由宋兰时推了出去。
宾客要走,秦韵仪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掩门上锁便迳自离开,跟在宋兰时身后,衔尾相随。
她视线略沉,便看见了宋兰时搂在傀儡腰间的臂膀。
思及上回宋兰时怒而失态,不由分说地替人挡酒,她睫毛一闪、唇角微勾,便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仿若心领神会。
但她也不过问,一行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言语之间便已走到长廊尽头,回返正厅之中。
宋兰时松开手,让傀儡依旧在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好,仿若一位尽忠职守、不离主子身边半步的精干扈从。
秦韵仪轻轻一招手,身后那对机灵的青娥立时会意,端盏捧觞,沏好一杯馥郁清香的酒,送到秦韵仪手中。
这杯酒自然又是敬姜落微的,由于傀儡的蒙面之下,五官与本尊属形似而神异,故而宋兰时并未阻拦,让那傀儡摘下屏障,将那杯温酒一饮而尽。
秦韵仪眯眼打量着傀儡的表情,忽地莞尔一笑:“今日的眼神倒不似上回那般灵动了,略显得衰乏无趣。怎么,宋公子待你不好?”
宋兰时眼帘半合,一语未发。
见状,秦韵仪玩笑道:“若你做了我的幕僚,保你吃好喝好,衣食无虞,不受半分委屈。”
饶是知道她只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宋兰时仍略合了眉眼,指间不着痕迹地,掐起了一个诀。
那傀儡受他指引,乖觉地欠身施礼,道:“承蒙夫人垂爱之深,但恐晚辈陋庸阘茸之资,行浅德薄,难副夫人期望。”
“那真是可惜了。”秦韵仪笑着接过傀儡递还的酒杯,凝眸,直勾勾地看了他几眼,忽而几步接近,抬手掀开了傀儡刚要戴回脸上的蒙面。
宋兰时不知她意欲何为,又不好轻举妄动,只得合掌轻轻按着剑柄,静观其变。
那傀儡亦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术,对秦韵仪的冒犯之举毫无异议,只是乖乖巧巧地站着,兀自巍然不动。
片刻端详,看得满堂数人入芒刺背、如坐针毡,直到秦韵仪放下了手,不咸不淡地道:“唇色黑紫,是脾肾亏虚、血淤偏盛之兆,平日应当更加勤于体育,以利中和寒性体质。所谓六艺兼善,礼、乐、射、御、书、数,无一可以偏废。”
宋兰时松开剑柄,指间微动。
傀儡恭恭敬敬地长揖为礼,应道:“多谢夫人教诲。”
且说姜落微那厢,待秦韵仪将门板严丝合缝地关紧了,便只余几支奄奄一息的灯烛勉强照亮一处偌大的空间,昏昧难以视物。此处一片死寂,静得几乎落发可闻,有些鬼气森然影影绰绰,令人不寒而栗。
所幸,姜落微向来不惧这些,只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探首确认秦韵仪等一行人无回返之兆,便掐指破隐身诀而出,轻手轻脚地直奔安幼儒人影消逝的方向而去。
为避免影响天蛾破茧而出,密室里只有几盏晦暗灯烛充作照明,人烟稀少,寡闻其声,处处陋宇穷梁,似乎已有年份。
姜落微皱了皱脸,鼻腔中潮湿老木、槁骨腐肉的气味清晰可闻,比之当年岳丹燐在藏书阁中为人押囚之地,可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此以外,每条廊道之间皆以重重帷幕相隔,唯墙角一隅没有布帛阻扰,幽幽暗光,烛火飘摇。
他找到安幼儒的地方,是在正殿尽头的一帘帷幕之后。幕中倒是明灯高悬,仿若一处冷清斗室,但凡饮食用物俱全,便可供一人长年蜗居。
姜落微原先不敢确定,那道人影会否便是安幼儒,便暂且按兵不动,静静观察片刻。
但见那道人影轻移脚步,步履无声,一道轮廓分明的黑影倒映在一层防人窥视的垂帘之上,若隐若现。
姜落微的视线跟随那道步态飘然的人影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所依稀呈现,是一个体量极其轻盈、甚至可称之为形销骨立的男子身影,身高约七尺半,侧面轮廓优美,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若只看他面容的侧影,绝可夸赞一句秀色倾人,但这一把嶙峋贫骨,瘦瘠孱弱的程度都快要赶上披着单衫的一具骷髅了,其景凄凉得姜落微一时之间都不敢贸然相认。
他满心若隐若现、有口难言的情绪,随着蓦然一声双膝及地的突兀动静,一瞬之间,戛然而止。
那道人影跪了下来,右手探入袖底,反复抚摩削瘦的左臂——
又或说是紧紧掐着,垂首、缩颈、落肩,神形狼狈,鼻翼与口齿之间喘息隐忍,浑身微微颤栗。
这突如其来的喘息与颤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即加剧,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仿佛他沉沦水底,就快要窒息而亡。
姜落微顾不得后果,猛一挥臂揭开帘幕,便见那人的跪姿已然蜷紧成纠结的一团,□□,胸中捣鼓如雷,拉破了的风箱一般,体似筛糠,簌簌地剧烈抖着。
姜落微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尚未来得及伸手触碰,那人已然猛地抬臂一抓,将姜落微的小臂握得死紧,一面拼命地吞咽,一面哑着嗓子沉声道:“你…”
姜落微吃痛地闷哼,垂眼便见那人手中满是血水,甲缝中血迹斑斑,小臂上新伤与旧疤纵横交错。
他悚然一惊,就着那股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地面拖拉的力道半跪下身,低声道:“是我…”
那人似乎并未认出姜落微的声音,抬起一对血丝遍布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却显而易见地一愣。
那人迅即松手,匆匆低头,又开始下狠劲儿抓挠小臂,抓得皮开肉绽犹不知适可而止,连连摇头,喃喃地语无伦次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也不曾找过你,秦绾让你来的?”
正是安幼儒其人。
姜落微张口道:“不是。”
姜落微刚想解释,安幼儒忽而陷入一阵突兀的静默。
片刻压抑过后,安幼儒蓄势而发的一拳便当着他面中冲来。
姜落微眼疾手快地一把截住,但见安幼儒双唇颤抖,满眼血丝,眼尾那抹斑斓的艳红几乎要凝作鲜艳欲滴的胭脂泪顺着面庞滑下。
安幼儒猛力抽手,用力之大,甚至令自己身不由己地往后狠狠一跌,连带地姜落微都险些被拽到地上。
仿佛感觉不到痛,即便摔得狼狈不堪,安幼儒仍旧只顾着在周身胡乱抓挠。见姜落微再度伸手,他猛力扬臂一挥,沉声低吼:“你别动我!”
蛊毒之症,蚀骨蚀心。
姜落微原先盘算着,尽快催动安幼儒胸中的解语花咒,便可以早些相认,此情此景,却叫他一时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无论如何总是不知从何下手,只得先缓解了这要命的毒蛊之痛再做打算。
他强行制住安幼儒已然刨得鲜血淋漓的双手,强自镇定,涩声道:“小师兄…小师兄,你听我说。你以往都是如何熬过的?你看着我。”
安幼儒背脊紧绷,一被他制住,便卯劲要推开这桎梏,却换来更加不容置喙的禁锢。
他灵台混沌,神智淆乱,勾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勉强眨了眨,喘着粗气颤声道:“…蛊虫…你藏到哪儿去了…”
姜落微顿住了。
他一阵屏息,仿佛被人压进海底,咸而腥的海水涌入七窍,一时难以呼吸。
被他握在掌心的双手再度开始剧烈挣扎,姜落微一愣,便松了手,却见安幼儒刚刚恢复自由,一巴掌便扇在了自己枯槁的脸上。
看着那通红的指印,姜落微瞠目结舌,又沖上去把安幼儒按住。
安幼儒的理智时断时续,措辞混乱,仿若有两个人在他左右两耳相互对骂,叫嚣着迥然不同的声音。
“…你有匕首么…”安幼儒眼眶含泪,咽着气勉力平复气息,近乎哀求地道:“扎我一刀…越深越重,都好,扎不死就成,让我痛晕过去…快!我…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