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并未抬头,挣开眼睛,眉弓微扬,吊起一对乌黝黝的点漆眸子。
岳丹燐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他指了指岳丹燐抢去的空碗,唇角隐隐勾笑:“我知道。全在窗外,我装的。”
岳丹燐捏着瓷碗边缘,指节发白,脸色微顿。
“…不过,我没想到,只抿了一点汤水,也能这么疼…感觉骨头都要成粉了…”姜落微唇角的笑意迅速隐没,并垂下视线低低抽气,额上青筋暴跳,道:“我歇会儿就好,你找找宋兰时在哪儿,他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两口,不知现在…”
岳丹燐怒斥他一句,“都什么时候了,你管他做甚!”
姜落微冷汗淋漓,四肢发寒,指尖轻轻叩着桌面,依旧强撑着笑。
“管呀,自然得管。”姜落微顺了顺气,低声笑道:“原先还怕遥川帮着秦氏与武陵做对,现下看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这一屋全是遥川的人马,尤其宋兰时可是名副其实的掌门,遥川上下莫不唯其马首是瞻,听任征调遣发,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遥川再想要粉饰太平,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化骨之毒,武陵人在两年前便中过了,深通溶毒速解之道。有这白送的顺水人情,武陵何必非要逆流而上?
岳丹燐当然明白,能有牵制遥川之处,这把柄便要好好握紧了,也免得武陵处处被动。
话音落下,果然四周已经有人开始出现厥脱邪闭之证,呜呼哀哉,一个接着一个地扑通倒下。
客堂当中顷刻失序,有人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按压舌根呕吐,有人慌不择路地到处乱喊大夫,上蹿下跳,乱成一团。
岳丹燐忽而回转,压低声音:“你明知粥里有毒,还放任宋兰时吃了?”
“当然不是。”姜落微伏案气息略定,抬眼便矢口否认,虽然他那副天生凶相,着实无甚说服力。
他眯了眯一双狼眼,直起半倚在桌面的上身,若无其事道:“我若真有此念,我会好好地、耐心地伺候他将整碗粥喝得一干二净,一滴也不会剩。我会亲眼看他逐渐动弹不得,直到半身不遂,再慢条斯理地替他解毒,起死回生,这才是患难见真情的效果。”
“你…”
“但凡胸中长着一颗良心,前前后后几度恩情,若非必要,我绝不动他一根手指头。”姜落微摇了摇头,“不过我有一事不解。”
转身想去找宋兰时的岳丹燐驻足,无声回眸,静静待他后话。
姜落微缓缓道:“纵观全局,遥川中人至少表面上功夫做得足,有这些人横在当中乱搅浑水,对秦氏绝是利大于弊。”
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去找宋兰时的麻烦,往太岁头上动土,平白在这多事之秋,又给秦氏新添一个对手。
唯一一解便是,她昨夜突然从某处得到了消息——或许正是安幼儒与诸仙联系时,隔墙有耳,她骤知噩耗,而自觉已经大难临头。
“她只以为遥川与武陵是阳绝阴合之交,误以为双方将联而攻之,却不知我们面和心不和,谁对谁都是笑里藏刀,”姜落微额角青筋直跳,勉力道:“她自觉寡不敌众,方才出此下策,意图先发制人。
岳丹燐听得有些浑浑沌沌,代他说到最末几句,便如遭当头一棒,倏忽明白了姜落微言下之意。
果不其然,姜落微紧盯岳丹燐的目光正微微颤动,眸底漆黑,不可深测,只见其中明晃晃的探究与质问。
但他仍考虑再三,斟酌用词,以另一种略显婉转的方法道:“师兄若知道什么,不妨告诉我罢。”
岳丹燐有一瞬的错觉,仿佛异地而处,倏忽返回了两年以前,他们仍在宛峡当中,天上地下烧得凌乱狼籍、如火如荼。
岳丹燐独身伫立船舷之上,面临一片惊涛骇浪、飞沙走石,桅杆顶上高悬一面烧得破破烂烂的旗帜,像一块行将乘风而去的破布。旗帜受流血的夕阳斜照,在地面洒落一道千疮百孔的影子,姜落微正巧站在这道长影之下。
他狼狈地以剑支地,略略躬着已然遍体鳞伤的身躯,嗓中隐含晦涩颤抖的哭腔,近乎哀切地、近乎绝望地说,你都知道。
他知道得确实比任何人都多。
自岳丹燐被二位掌门带回武陵,受仙尊洗礼的第一日起,姜知意便对岳丹燐格外看重,不仅体现在剑艺、心法、画谱、论弈等等修炼事必躬亲,一切奖功惩过,岳丹燐亦是独一份的重中之重。
他十九岁那年入山,对武陵诸事还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时候,便因为一篇心法背得磕磕绊绊又颠三倒四,被姜知意严令举着足百斤重的水缸,跪在梧桐院中默诵,若两个时辰后还不能倒背如流,再换一种罚法。
常客洲见他一副汗流浃背、头重脚轻的窘态,好似随时要不支倒地,便默默扛着水缸在他身边并肩跪下。
姜知意垂手相询,常客洲才闷闷不乐地低头说,想替他分去一半时间。
两个时辰,太久了。
姜知意对常客洲倒是和颜悦色,好言保证不再罚他,常客洲方才将水缸扛去倒了,走时犹不敢放心,一步三回首。
直到常客洲渐行渐远,走出视线尽头,岳丹燐方才默默将水缸重新扛到肩上。
姜知意腰间悬剑,居高临下道:“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
岳丹燐垂下双目,闷不吭声,只自蜷紧十指,将摇摇欲坠的水缸扶稳一些,脑中行文,将那篇心法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背过一回。
以“挺身而出之前,你要学会先算一算”这一句为箴言,打从岳丹燐入门的那一刻起,姜知意便无时不刻告诫他事事计算,瞻前顾后,得失计较,须常记利弊权衡。
天下既有应当不遗余力、即使舍命相救也无怨无悔的“好人”,便有在紧要关头可以视如草芥、淡说一句抛弃便牺牲不救的“恶人”。
若非不得已的情况,杀一个好人、能换取十个好人绝处逢生,应当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他后来才恍然醒悟,并非所有武陵弟子都听过这些训诫,安幼儒、常客洲、元蝉枝,对此似乎都一无所知,李画屏虽有所耳闻,却诚如姜知意所说,“从未入心,过耳即忘”,于此并不通窍。
岳丹燐当然知道,并非他得天独厚。毕竟武陵自古至今,从未出过拜师十年之内便被请入内门的先例:姜知意算是首开先河,耗时两载;他竟又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耗时仅短短一年。
诸位仙长不能将这套并未明文于《武陵山训》的训诫烂熟于心,对岳丹燐而言,却只是信手拈来;其余学子需要经年累月才能略懂皮毛的心法、诀窍,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点即通;同门在华胥幻境中,栗栗惴惧,举步维艰,他不仅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了,甚至心平气和,丝毫不起波澜。
他作为后起之秀,修炼日日突飞猛进,仅管资历非次,与内门诸位仙长相比,亦从不逊色。
姜知意本身经历如此,犹同复刻,岳丹燐俨然是与她一个模子印出的翻版,有时甚至更出其右。
令姜知意始料未及的,大抵便是无论如何热脸贴冷屁股,都锲而不舍、死缠烂打地,非拜入内门不可的姜落微罢。
岳丹燐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了姜落微天赋异禀,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不需蹉跎十年以上,便能渡过华胥幻境的可造之材。
所以,岳丹燐虽认可了姜知意的决定,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每每百般刁难、千阻万挠,从不传授谋算取舍之道,若说是觉得姜落微庸愚顽懦、不可教化,未免失之目光偏颇;若说是怜其一片赤子真诚,姜知意的左右股肱,谁又不是自甘情愿披沥丹心。
他后来才知道,一生平庸与平凡,便是姜知意对她这位亲弟唯一的祝愿。
如今,他再望向姜落微,岳丹燐直视其眼底轮廓恍惚的倒影,不知为何便仿佛被骤然堵住咽喉,忽而感到难以呼吸。
他几不可见地摇头,有些狼狈:“我不知道…这一次,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晌,姜落微支起伏在桌面的身子,扶案起身,目中血丝散去,一双皂白分明的眸子眯了眯:“无妨。但此时此刻,恐怕小师兄也凶多吉少,我先设法与他传音,且请师兄替遥川众人解毒,还有宋兰时他…”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慌不择路地冲了过来,衣带流水,偕雨沾露,唯恐再晚一步便要发生什么令人后悔莫及之事一般。
岳丹燐仓促让步,方才未令宋兰时一个振袖甩在面上。
姜落微愕然,直视宋兰时那副难得一见的狼狈失态,尤其看见桌面一对见底的空碗,更加惊恐万状无以复加。
宋兰时手中紧握一张已然被捏得惨不忍睹的信纸,五指紧蜷,眸底震颤,唇畔青白,一把抓住姜落微的手腕,便想拉他出去。
岳丹燐诧异地目送,并未阻止,只从背后唤了一声:“怎么了?”
宋兰时压根不答他,作势便要替姜落微催吐。
姜落微方才如梦初醒,反拽住宋兰时的衣摆,讪笑着辩解道:“都倒了,我没吃。一点事也没有。”
宋兰时犹气息未稳,将信将疑地把姜落微周身上下打量一遍,又将人拉近了一些,抬手去探他灵台中心。
指尖一阵和风细雨,是涓涓细流一般的平稳灵息。
仿佛魂魄附体,宋兰时这才浑身一松,恍然安下心来,恢复平素那副淡云流水、处变不惊的作派。
他垂眉敛眸,慢慢松开姜落微的手腕。
姜落微反问他,“你没事么?”
宋兰时据实以告,喉间滚动:“唯骨中作痛,大体无碍。”
“你现在以为无碍,长久不解,便当真溶成一滩水了。”姜落微自乾坤袖中摸出一个香囊,塞进宋兰时手心:“你拿去用。香囊中有蓝实数钱,以清水文火煎服,再休养两日以利骨髓与关节复生,便可根治此毒。”
宋兰时握紧了手中香囊,欠身道谢:“多谢。”而后旋身便想一走了之。
姜落微及时拽住他的袖摆,道:“你手里那是什么?”
“嗯…安插在秦氏身边的眼线来信。”宋兰时垂眸,看了看手中皱得不成原形的信纸,轻描淡写道:“昨夜秦氏突然启程离开本地,毫无预兆,且一兵一卒也不曾留下,这是要拔根而走的意思。眼线怀疑有人走漏风声,故而加急传报。”
“走漏风声?”姜落微愣一愣:“你对她那么好,有甚风声可走漏的?”
“除助姜公子与斗雪散人相见以外,目前遥川之于秦氏,还算问心无愧。”宋兰时默然回首,掩去眸底一片水光,目光微黯:“我以为是你。”
毕竟此情此景,最终获益者绝非临时起意落荒而逃的秦韵仪,更非被毒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的遥川。唯原先腹背受敌的武陵一夜逆转了被动的处境,令摇摆不定的遥川一派被迫站在同一阵线,如虎添翼。
姜落微明白他语中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略摆首道:“与我无关。”
闻言,宋兰时不着痕迹地瞥了垂手旁待的岳丹燐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便攥着手中香囊疾步而去。
岳丹燐目送着宋兰时风急火燎的背影,诧道:“这便信了?”
“信我是一回事,信武陵是一回事。看他方才的眼神就知道了,宋兰时怀疑是你从中作梗呢。”姜落微耸了耸肩,悬剑道:“谁让师兄在这个节骨眼赶来。”
岳丹燐扯了扯唇角。
姜落微拔腿便走:“走罢,且追人去,万一纵容秦绾再度逃得不知去向,来年又是心腹大患。武陵和遥川人都不齐,师兄与我齐心协力,能拖一时是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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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天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