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与武陵诸人会面以后,点兵点将,很快便发现除姜知意安然无恙以外,常客洲、岳丹燐负伤而归,李画屏、安幼儒双双缺席。
师弟师妹死的死、伤得伤,已经流失了四分之一,余下众人阴霾罩顶,心事重重。
为免打草惊蛇,一行不走水路,一路循陆地而上,直到挽日崖处。居高临下,便是鸦人谷了。
谷中江水将竭,仅有的几处泉眼咕噜咕噜直冒着泡,初日映照之下,风云乍起,紫烟激荡;一眼望去,峻岩峭壁皆是晚霞泼墨那般的艳丽红色,生灵稀疏,骚姿怪木倒是不少,枝头一些绿意也没有。
他们初到此地,被那灼人的旱风一吹,只觉脸皮都要龟裂了。
谷中四季炎热,水沸如煮,显然不是住人的地方,于是居民斫崖壁以为巢,索居其中,姜落微昨夜被押囚之处,便是其中一穴。
山石巉削之下,江水南来,自娥眉手渡入鸦人谷,谷形由宽至窄,最终穷途末路,无计可援。
如若将单向谷口封闭,便是一条只可进不可退的死胡同。
姜落微原本有意,最好直接整队往蚕田里去找人,然他夜间视物不清,灵脉又通不久,剑芒微弱,只知他被押之处是一处崖洞,却不知原来鸦人谷之中,竟成百上千的全是这种石穴。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简直幻视孔雀身上的洞洞眼儿,使人眩视,一时也不知从何找起。
姜知意与李画屏传音,询问元蝉枝如今的下落。
李画屏沉默半晌,后恍然道:“此处石穴众多,我正守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崖洞中,随时可以燃放信号,师姐且去找人便是。但我方才走动观察,发现这些石穴相互交通,极利往来,一旦信号升空,势必令我行迹败露,所以我们必须当机立断,先发制人,一瞬也不能耽搁。”
行迹败露还不是大事,就怕失去先机,不能将元蝉枝安然救出,功败垂成。
姜知意又问他,安幼儒与元蝉枝是否同在一处,李画屏称并未看见安颜,又低声地道:“但师妹这里拖不得了。她情况很不好。”
常客洲振臂一招,碧眼苍鹰便自长空中俯冲而下,而后缓速盘旋,无声收翅落在他手腕间,难得不同以往,未曾不耐烦地发出一连串暴躁惊鸣。
姜知意低声传音道:“我数三个数。”
众人各自掐了诀祭起长剑,屏气凝神,蓄势待发,倒数声后话音落地,便见万里晴空中平白撕开一道白光闪子,偕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一处石穴。
几乎同一瞬间,那苍鹰便戾了两只青光碧眼,雷厉风行,呼啸而下。
往后数人各自御剑紧跟其后,直奔那团轰然炸裂、滋滋作响的雪白电球。
姜落微飞身纵步,稳身落地之时,只见李画屏提臂一记天外流星,飞索缠住了一名挡道修士的剑。
李画屏的大臂肌肉倏然绷紧,便将人猛地拉到身前,又一飞锤下去,干脆利落地砸烂了那人的脑袋,溅了一头一脸怵目惊心的鲜血。
李画屏扭头,满眼张牙舞爪的血丝,沉声低喝道:“师弟,他们带人走了,你和师姐只往北追,不用管我!”
常客洲与岳丹燐分路去寻安幼儒的下落,暂时不见踪影。姜落微短促应了一声,便提剑与姜知意一路北行。
他们在迷宫似的石穴中穿梭钻研,见人便削,砍瓜切菜,一刺、一挑、一劈、一抹的动作,尽都是下意识的,杀人不眨眼,直震得他虎口酸麻。
剑刃钝了,他便抓起一人的尸骨随便磨砺两下,然后继续一气狂奔,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找到元蝉枝的地方,是在热火朝天的环境中,格外僻静幽冷的一座阴暗石窟。
秦韵仪本来似乎想挟之以为人质,奈何匆忙,便将元蝉枝弃在一处僻隐石穴,又留下几个引笛的邪道看着她。
随其笛音凄婉,那条毒蛇便盘桓缠绕地,将猎物捆得死紧,尖锐的利齿发着银亮,根管中溢满毒液,率先刺破了元蝉枝早已发红的细皮嫩肉,两排细细密密的锯齿随后契合,将猎物死死钉在原处。
剧烈的疼痛,竟丝毫无法唤起元蝉枝涣散的神智,唯有那冰冷柔软的蛇身与黏腻拉丝的髓液淋漓周身,才能激起她下意识的挣扎与颤栗。
他们看见的一幕,是在那对獠牙刺进元蝉枝双目的前一瞬间。
姜知意眼中分明有什么,就在那一瞬轰然碎了。
姜落微率先飞剑出去,精准削断了那一支凄音魔笛,又一掌摁住引笛修士的脸,往墙面狠戾一擂,便砸成了一滩血肉模糊。
姜知意掷出一个电光乱闪的飞挝,直将蟒蛇头颅勾抓得四分五裂,甚至无暇顾及蟒蛇解体之下,毒液毫无章法地四处飞溅。她便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将那无头蛇尾从元蝉枝身上扒了下来,一巴掌拍去,震得电光石火奔雷谲云齐飞。
姜落微越过横陈的尸首,连忙跟进,双手将昏迷不醒的元蝉枝搀了起来,稳稳在背上扶好。
姜知意飞身持剑,颤声道:“走。快走。”
后来与李画屏会合时,他仿佛刚在血池里泡过,浑身淋漓,遍体鳞伤,连面上那道经年不褪的长疤都挣裂开来,琥珀黄的液体与鲜血混杂而下,见者莫不惊惶大骇。
他却似乎浑不在意,哼都不哼一声,而后见到姜氏二人,与身后几乎不少一卒的师弟师妹,眼底那道嗜血凶光方才略微一暗。
李画屏收臂敛锤,拖回一个鲜血淋漓的锤球。
姜知意强自镇定,语中犹喘,问道:“安颜怎么样了?”
李画屏尚未来得及回答,姜知意忽觉背后旋过一道冰冷劲风。
姜落微右手扶着背上的元蝉枝,左手掐诀意图祭剑,却因习惯使然,不慎祭成了琴。
仓促之际,他不假思索地便把琴当作剑来用了,一臂挥出,与偷袭那人两相对撞。
相击的瞬间,七弦震荡,巨声激越,令人耳中嗡嗡作鸣,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满脑尖锐得令人头痛欲裂声音。
姜落微惊魂未定,姜知意倒是连眉头都没空皱一下,立时拔剑出鞘,斩断了天外飞来一支暗箭。
随后,飞箭如雨,三人皆忙于抵御,领着师弟师妹且战且退。
退着退着,三人竟与兜兜转转的岳丹燐、常客洲等人一行恰巧相逢,同时引来另一路追兵,更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一路追兵使的是一种北境奇毒,叫化骨针,提炼自一种剧毒的人面鱼,中针者若不及时清除毒液,轻则痛痒难耐,重则溶骨而亡,
有时师弟师妹连针从何处飞来都看不清,便中了针应声倒下,防不胜防。常客洲与岳丹燐已经各自中了不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是强提着一口气故作镇定,未曾不支倒地。
姜知意自知寡不敌众,本就无意缠斗,何况姜落微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一者,是他背负一人,致使身手不便,二者,是听元蝉枝一副游丝气息,与不断润湿姜落微右手的斑斑血迹,那株颤颤巍巍的羸弱花茎,分明已经危在旦夕。
他挥剑挥得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右手强行将人往上托起,使元蝉枝不至于滑落下去,扯嗓道:“小师姐,你别闭眼…”
话音未落,身边的姜知意忽而一个踉跄,长剑一歪,一箭穿腹而过,不由低低闷哼出一声。
李画屏回头,便见姜知意抿唇失语,额际青筋狂跳,冷汗几乎是瞬间便滚到了发梢。
姜落微手中剑锋偏转,替她削断了迎面一箭,惊悸回眸:“你中箭了?”
“…嗯。”姜知意直起腰,唇畔溢出一丝鲜血,勉强道:“那条蛇…有毒。”
李画屏抿唇无语,脸色发白,闷不吭声地挡在姜知意身前,舞剑如风。
他知道此时已经不能再做困兽之斗,只是开不了这个口,却听不远处竟有人替他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冷声低喝:“撤!”
常客洲蓦然回首,看岳丹燐护着师弟师妹往石穴外撤退,怒吼道:“岳涯!你要弃安师兄于不顾?”
岳丹燐当空劈了一剑,语声是强自镇定后的冷硬:“再这么负隅顽抗下去,就保不住师妹了,我们也会一起陪葬!”
“以师妹的修为哪这么容易死?”常客洲眼看撤出石穴的人愈来愈多,睚眦欲裂,挥剑斩去一道凌厉剑风,一气劈断了十数支箭,口中阴戾低吼:“他妈的你个临阵脱逃还拿师妹做借口的懦夫!”
石穴深处昏昧不明,使姜落微看不清岳丹燐的表情,只知他眉间一跳,青筋暴起。
岳丹燐深吸一口气,语音低沉如蛰伏的野兽:“…你说什么?”
常客洲还待要骂,强行定了定神,双唇微颤。
“我说,我们一起发过誓,一入山门,推心置腹,生死与共。”但他胸中那团恶火,岂是三言两语随意可以扑灭,常客洲整个人都仿佛要被野火烧尽,在沸腾的临界点石破天惊:“可是岳丹燐,你若连共患难都做不到,又谈何共安乐?”
姜知意口中的鲜血愈来愈多,几乎满溢而出,眸底星光碎裂,已有濒临脱力之象。
李画屏看她一眼,双唇抿成一条平线,终究令道:“听我指令,依序撤退!”
常客洲回身怒吼道:“师兄!”
李画屏还来不及答出话来,岳丹燐纵身劈剑,挑飞了冲常客洲面门正中而来的一根根银针,同时面色一沉,怒道:“你身上有毒,你不要命了!”
常客洲的心都凉透了,紧握着剑的五指渗出沥沥血花,骨节作响,“我不怕死,我随时都能死在战场上,但我害怕大功未成,便被同门牺牲,不明不白地死了。”
岳丹燐那一身烈焰红袍倒映在常客洲双瞳中,不知是不是血溅的,红得发烫,烫得凝聚成一点刺眼血光,几乎要满出眼睛。
他又转向李画屏,嘶哑道:“师兄,是你教我忠义仁孝,是你教我人饥己饥人溺己溺,是你教我救人于水火之中。安颜首先是人,而后才是武陵人,他身陷水火时,同样需要我们去救,如同天下任何一草一木云云众生。师兄,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李画屏低声道对不起,常客洲根本不待他把话说完,骤然提高了声音:“他会死的!”
那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断壁残垣之上,一只折翼孤鹰穷途末路的凄惶一啸,惊天动地,震得李画屏生生一顿。
李画屏回神,随即摇头,挥剑侧身,黯然地低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留下来找他,你们都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姜知意指间祭雷,当空劈下一道闪电,击中了常客洲的后颈。
常客洲无声委地。姜知意指尖发抖,犹见电光乱闪不止,她有气无力道:“撤退。”
岳丹燐迅即伸手,接住颓然倒下的常客洲的身躯,并一语不发,旋步转身,御剑而去。
姜知意、李画屏等列阵合后,众人有如退潮的海水,迅速自石穴出口散去。
姜落微走的最慢,步履蹒跚,衫袖冰凉,险些滑倒在地,忙使力勉强将气若游丝的元蝉枝往上一托。
不仅仅是因为身有重负,更因为他看见了常客洲眼中遗坠的一滴什么,在地上溅成一朵粉碎的花,随即被纷乱仓皇的脚步覆归尘土。
所遗留的,不过某一瞬间花开的声音,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