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睁开双目,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闭一睁,如此往复,他终于确信自己现下是看不见的。
面上未蒙眼布,只是他两眼不能视物,不知是否终生瞎了,或者仅是一时之害。
又切身斟酌一番,姜落微掂量着,不只双眼,其实他五感均弱,气力不济,灵台中一片混淆。
唯一强烈的感受便是干热,五内俱焚,浸得人浑身黏腻,汗流浃背。
周身地气灼炼,水煎石乳,隐约还可闻见郁郁硫磺的气味,令他顿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被人在锅里放平拉倒、不下油水直接干煎,煎得金黄流油,边缘烧焦蜷起,再不多久便可以盛盘上桌了。
想必划破脖颈那一剑有古怪,许是淬了什么奇药,此时灵脉堵塞,四肢豆腐似的绵软无力。
姜落微挣扎着坐起身,抽一抽手指,还想试着掐诀,方才发现自己被戴上了一副银制指铐,十指无法自由活动。
而且,这铐上还系有银铃,他一挣动,便引得银铃窸窣作响,叮铃当啷,清脆空灵不绝于耳。
听银铃声判断,此地甚是空旷,但周围有人。这些人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姜落微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果然摸到一副滚烫的人躯,只是起伏微弱,气如悬丝,活着与死了也相去不远,想是大限将至。
姜落微到处乱摸着,只觉那人骨瘦如柴,其干瘪枯败的程度,以前胸贴后背来形容绝不为过,正是命悬一线,只吊着半口气才勉强苟活。
他又探了探那人的脉象。
姜落微虽不明医理,却如他所料地,在那人血管当中摸到一些缓慢流动的凸起物,令人毛骨悚然。
中蛊之兆!
姜落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就地坐稳,正好有人被银铃声惊动,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来者在姜落微面前驻足,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别动手动脚的,死到临头了还敢作怪。”
姜落微被踢得歪仄,双目所及之处,又只有化不开的一片漆黑,于是他仰着脖颈,勉力听声辨位。
那人又发狠踹了他一脚,踢得姜落微头晕目眩。
姜落微张口,扯了扯不知为何亦有些黏腻的嗓子:“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那人冷笑,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忽而狠戾一脚飞出,踹在姜落微胸口。
其用力之大,直令姜落微猝不及防地岔了口气,气血翻涌,几乎涌出咽喉。
他还不罢休,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方才拎起姜落微的胸襟,咬牙道:“方才一战,事出突然,你没能认出我,尚且算你一时反应不过来,现在可千万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别躺在地上装疯卖傻。”
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姜落微闷不吭声地,自觉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好揍,一时无奈失语。
不过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对方正是那名一剑杀了师弟的青衣男子…
他对此人没有丝毫印象,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落微扭头,呸出胸中一口闷血,勉强支起上身,阴森笑道:“恕在下眼拙,我真不认得你。不认得你的脸,不认得你的声音,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里到外,就没有一处我认得的。你到底是谁?”
那人兀自沉默半晌,勃然大怒,一手将姜落微悬空拎起,扔沙袋一般擂在墙上。
姜落微脑后遭此重击,耳中瞬即嗡鸣,七窍里涌出半道魂烟,又从墙上轰然摔落,咳了满地的血花。
那人还不罢手,拎了他的胸襟还待再摔,门外忽而响起一个清丽女声,由远而近:“够了。”
随即,有二人一前一后走入此间。
姜落微半死不活地被摔在地上,不忘垂首细听,辨其脚步,只道应当是一男一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
那名女子似乎悄然垂睫,默默地扫了趴在地上的姜落微一眼,语中轻柔婉转,却阴狠鸷毒至极,犹如蛇蝎:“别把宿主弄死了,没什么深仇大恨。”
那青衣男子硬声道:“夫人。”
秦韵仪的丈夫?
姜落微乐得伏面朝下,趴在地面奄奄一息地装死,脑中思绪缠成一团浆糊,剪不断理还乱。
据元蝉枝这半年来陆陆续续传回武陵的只言片语,可知秦绾一直不曾成家,一介独身女流叱咤风云,亦是她为人津津乐道之处。
不过,不排除她私豢男宠,当今世道,但凡富裕有余的女子,这种情形早已不值得大惊小怪——
左右无论是男宠、或者是丈夫,姜落微那不记事的脑中,寥寥可数,从来都没有这一号人物。
那一声不吭地,默默跟在秦韵仪身后的男人,此时深吸一口气含在胸中,视线扫在姜落微身上。
姜落微自觉那人目光如炬,巨细靡遗、一处不落地将他周身打量了遍,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男人语中古怪,情绪难辨:“这是何人?”
嗓音极低,显然曾刻意压抑过,姜落微甚至不必直接触碰,亦可依稀感知,那浑厚嗓音催动时,男人胸口细密的震颤。
然而,若说青衣男子的声音令人毫无印象,这声变了调后的阴阳怪气,倒是令人生出些许似曾相识之感,仿佛…
秦韵仪轻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与芙蕖仙子是一路,如若不出所料,应当来自武陵。不过那些个我应当都认得,这位倒很是面生…你认得罢?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她说的自是那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冷笑一声,道:“名不见经传的没没之辈,谁认得他。”
“好罢。”秦韵仪又哼笑了一声。
她几乎每句话都是未语先笑,高低远近各不同,十足诡异:“我还以为你是他曾经的手下败将呢,这么气急败坏。”
不待那青衣男子反唇相讥,秦韵仪便转过身去,面向那压着声的另一名男子,轻笑道:“真对不住,若非武陵一派中道拦截,坏了好事,也不至于把公子请到这闷死人的旮旯里来。公子若想踹他几脚发泄一下,请自便,我去外头等着?”
那男人沉默半晌,冷冷地低声一笑:“免了,脏我的鞋。他中蛊已多久?”
秦韵仪笑答:“才抓来不久,尚未。公子想要这个人?待我种好新蛊,也要养一两日的功夫,公子若不太急,又真想要,我立刻让人去种。”
“不用。”那似曾相识的男子冷道:“这一顿拳打脚踢之下,打得人气血两虚,只剩三等成色,我怕带回去不足半月便被吸干了,还要找新的宿主,无法向师尊交代。”
秦韵仪也不恼,笑语盈盈:“此话在理。我替公子找好的来。”
她回头时,声音直低了两度,语气不善地向青衣男子道:“你也出来。”
姜落微趴在地上,作一副半边身子已经埋进棺材的苟延残喘之态,倾听三对脚步且行且走,渐行渐远。
门板被“碰”的一声关上,四周恢复一片死寂,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姜落微将双手压在身下,猛力一抽,十指通红,终于将指铐强行卸了下来,没有弄出银铃迎风的声音。
彼时,他十指扔被灌了铅似的,酸麻难忍至极,姜落微甩了半天,方才能够灵活调度。
他一手及胸,应心得手,细细描绘解语花咒纹,直到咒纹发红发烫,隐隐余香;又一手掐了千里传音诀,唤道:“师姐。”
那厢安静了一瞬,迅即有女声低声回应:“姜飏?你在哪里?一切安否?”
姜落微想了想,道:“大致安好罢,被人抓来弄得双目失明,灵力溃散,现在刚刚恢复一些,暂时死不了。”
他顿一顿,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一路往下游来,到鸦人谷便是附近了。”
周身地气灼炼,水煎石乳,隐约可闻见郁郁硫磺的气味,严寒冬日里暑气蒸腾;天底下有这般地貌的不多,论资排辈往下一数,也就那么几处。
又,此地与娥眉手相去不远,便只有鸦人谷这个鸟不生蛋、寸草不生的地方,勉强可以算是符合条件。
稍加忖度,姜落微又开口道:“我现在身处之地便是一处蚕田,身边有已中蛊的宿主数十,命在旦夕,不可回转。我自己倒是还好,暂时平安,短时间内秦绾也不会对我下蛊,师姐不必急着来救,我会见机行事。但小师姐身陷敌手,吉凶不测,一刻也拖不得,应即麾召弟子,设法带小师姐脱离险境。”
彼时他还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中了埋伏,正各自奔走,分崩离析;亦不知不只元蝉枝险象环生,还有一位安幼儒下落不明。
姜知意张了张口,终究没来得及把实情告诉他,姜落微已然因为有人蓦然推门而入,仓促掐灭了千里传音。
几乎是门板响起动静的一瞬,姜落微便迅即完成了颓然倒下、气息奄奄、以面朝地、藏好双手等一系列动作。
然而,那指铐却是不好戴回去的,惊悸之余,姜落微浑身冷汗直冒,只得极力地扭蹭十指,满心满肺的惶惕与阴霾迅速扩大,直自骨内源源渗透肌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姜落微汗流浃背,一丝冷意从脊梁由下而上,迅速攀附后颈,他整个人犹如一只蜷身的刺猬,一触即发。
所幸,此间似乎并无灯火照映,阴气暗冥之中,乍一眼也看不出什么异乎寻常之处。
那不速之客更是蹑手蹑脚地,将全副精神集中在如何隐匿行迹,好似唯恐被对方发难的人不是自己。
却听那人行止飘逸,轻手轻脚,仿佛唯恐惊醒了熟睡中的襁褓婴儿,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明只是极简单的动作,姜落微却听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弦外之音,好似那人惶惶然地,竟有几分他一时也品不明白的提心吊胆与战战兢兢。
须臾,那人蹲身,正在身前,握着姜落微的大臂,小心翼翼将他翻了个身。
便在那短短一霎,姜落微正好胡乱把指铐戴了回去,不由心如擂鼓,惊出一身薄汗。
但那人似乎毫不关心指铐等等,扶着他的后腰令“浑身脱力”的姜落微坐正以后,一片冰冷失温的手背便轻轻贴上了姜落微的灵台,令人浑身一颤。
姜落微短促一愣,仿佛那一瞬之间,天下最甘冽的清泉遇冷凝结,化作一片六角霜花落在自己眉心。
姜落微一时都不知道,他应该软成一汪清水、还是硬成一块顽石,才算是没有破绽。最终,他选择驯从地瘫在那一隅荒唐又诡异的温柔乡,任他望闻问切一番试探。
最后,那人按着银铃,小心翼翼地替他解开指铐,动作甚至比姜落微脱铐的动作都要更加轻柔几分。
姜落微满心疑窦,有意防他不虞之举,奈何灵力不济,只能任人摆布。
他脑中灵窍一通,想到一个试探的方法,于是倏然睁眼,以那双无法视物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瞧。
那人分明一顿,最终淡然,抬手替他通了灵脉。
在感到丹府内灵力汹涌奔流的同一时间,姜落微那双深邃不可见底的双眼中,忽而渗入一丝曙光,拨云见日,恍惚成像,犹如水中望月。
他望见一道模糊身影,乍一看似夏天靛青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下一瞬,他便风驰电掣翻身起来,劈手将那人一击而倒,结结实实按在身下。
不想,那人竟毫无反抗之意,任由姜落微祭起长剑,手起刃落。
那人唯一应急的反应,就是将双目闭了起来。
这一剑堪堪在那人眼皮前毫厘处止煞,姜落微收回剑芒,伸出一手,要去揭他蒙面。
却听闻那人低声道:“别动。”
听声辨认,正是方才跟在秦韵仪身后那名男子不错。
姜落微不知自己为何要听那人的话,但他确实住了手,甚至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桎梏。
姜落微轻声道过一句不知所谓、但肯定无疑的话:“你认识我。”
光线太暗,又有蒙面相阻,他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轮廓。只见那人睁开双目,暗流涌动,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转身便隐入暗中。
姜落微衔尾相随,在黑灯瞎火之中,一路扶墙牢记方位,沿途闷热如煮,拐弯抹角,依序开了四道小门,
身边总有淙淙流水之声,最终眼前豁然开朗,那人将他引到身前,轻轻一推。
竟是从排水道里走了出来。
姜落微问他:“你是何人?为何帮我?”
那人沉默半晌,仍旧压着声,却只是答非所问道:“山水有相逢。”
话音落下,又按了一个轻飘飘的东西在他手中,姜落微唯恐有诈,一拂袖便要扔掉,那人却按得死紧,低声道:“留备不时之需。”
姜落微定睛一看,但见一张透光薄纸,剪作马形,咒符龙飞凤舞,根本读不明白。
他还待回头,那人已然松手,转身纵步,瞬间便窜得无影无踪。
犹如梦过无痕,徒留满地依依横流的潋滟水光。水光轻柔,漫无目的,很快便被瞬间浓重夜色倾压,碎作数也数不尽的遍野繁星。